八年前,叶慕兰十八岁。
那时候的南流,正和北魏打得不可开交到处都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叶慕兰云游时,见到了食不果腹的流民,见到了无家可归的孤儿,见到了大厦将倾的南流国。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初读时只是惋惜,可真当经历之后,她才感觉到无能为力。
对,就是无能为力。
于是她怀着满腔热血与无畏精神,前去了原鹿边,那里是北魏之战的主战场。她要去参军,她要去做点什么力所能及的事。
与叶慕兰同路的,也有些同样想去参军的人。
可现实却给她当头一棒。
“不行,我们这不招女兵。”
领头大哥说道。
叶慕兰急了,她可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他们,绝不能半途而废。
“镇国公主沈凤云就是女子啊,她不是也是守将?”
登记的士兵轻蔑一笑:“人家是个小公主,有些特例自然能理解。你算什么东西啊,你个平民百姓也想着和公主一样的待遇?”
从小到大,没人这样轻蔑地和叶慕兰说话,大家都会尊称她为叶小姐,她博学多识,性格开朗,一直都是人人尊敬的存在。
可出了洛护,才发现自己算什么东西。
一个平民,一颗沙子,一粒风尘,是丢在土里就再也看不见的废物。
叶慕兰不会放弃的,她女扮男装混了进去。
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今有花羡竹替叶慕兰从军。
嗯,不为别人,只为叶慕兰自己。
军营里的生活枯燥无味,不是操练就是操练。
偶尔有些乐趣的就是打仗前夕。
大家会围在火炉边,畅聊海阔天空。
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次你身边的人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花羡竹在那里结识了花诸,那时的花诸不叫花诸,他叫慕容诸,是个军医。
慕容诸看着比花羡竹小个一两岁,面容白净,长相妖艳,就是一双眼睛空洞无光,仿佛死物。
慕容诸坐在花羡竹身边,用随手折来的树叶吹起了一首曲子。
语调婉转多情,仿佛深处温柔乡般,轻柔温情。
花羡竹点点头,夸赞道:“好听。”
慕容诸有些高冷:“嗯,谢谢。”
温婉曲调和本人形象严重不符。
狼烟四起,战火纷飞。
花羡竹在马上立下赫赫战功,一剑长矛破天下。
她永远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
她想着,是不是只要她多杀几个北魏士兵,南流的百姓就会多一分安宁。
一次战役,主帅轻敌,将士们失利撤离。
花羡竹却发现在死人堆里,慕容诸的身影。
北魏军的弯刃不过多时就能斩下他的头颅,慕容诸却还在面不改色的给一个伤员包扎,让伤员快点骑马逃跑。
花羡竹大骂一声蠢货,自己却不顾同伴劝阻,孤身一人上马去救慕容诸。
慕容诸想的是死就死吧,生死对他已经无所谓了。
他在这战场上已经救了足够多的人,自己人生也算值得。
他从未想着活,直到他头顶弯刀被花羡竹的长矛挡下。
花羡竹一剑刺穿了那个北魏士兵的胸膛,又抵挡住几个杂碎的攻击,对着慕容诸伸出手来。
“快,上马!”
她逆着光,犹如救世主一般,在他灰蒙蒙的人生留下唯一一抹亮色。
“为什么救我。”慕容诸低声问道。
“想救就救了,哪里要什么原因。”花羡竹拽起他就是策马狂奔,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一股脑地糊在了慕容诸的脸上。
“……你以后别这样了,自己安危最重要,我不值得。”慕容诸斟酌了用词,不知道在对谁说。
花羡竹冷笑一声:“我要是在意安危,我还参军干嘛!”
“……”慕容诸沉默了。
花羡竹和慕容诸能平安回军营也是让人大吃一惊。
姜鸣是原鹿边的领将,也是朝廷最大的武官。
花羡竹表现的可谓骁勇善战,姜将军给她封了校尉。
因为总是冲在前面,就算再什么骁勇无畏的人也会受伤。
花羡竹受伤,都是慕容诸给治的。
终于慕容诸还是问出口了。
“……你是女子?”
花羡竹坦然:“我是啊,所以你要揭发我吗?”
她正裸着背,坐在慕容诸面前,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触目惊心。
慕容诸用棉布沾了沾药水,小心翼翼涂抹在她背上。
“我揭发你干什么,谁这么没良心,我还欠你一条命呢。”
慕容诸在她背后嘀嘀咕咕。
原鹿边毒辣的太阳,晒得她脸和背是两个颜色。
“我看你谈吐不凡,以前怕是个富贵小姐,你是怎么想着要来这参军的。”
慕容诸漫不经心问道。
“你要这么说,那你这个小公子怎么想着来当军医?”
花羡竹反问。
“我想逃离我父亲,战火纷飞,百姓民不聊生,他却趁机敛财。”
慕容诸缓缓说道。
“我在赎罪。”
慕容诸在替他父亲赎罪。
慕容诸的父亲总说他不务正业,学什么狗屁医术,医术有什么用,能当官吗?能赚钱吗?
可慕容诸唯凭借这一手医术救人,才敢活下去,卑微的活下去,不然他早就上吊自杀了。
花羡竹半晌没有说话,慕容诸都以为她是厌恶他了。
也是,花羡竹嫉恶如仇,看不惯贪官污吏之子也算正常。
花羡竹穿好了衣服,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慕容诸的脑袋。
“我没资格替那些受你父亲压迫的百姓说话,但我想说,你已经很努力了。”
慕容诸愣了愣,苦笑一声:“我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做。”
花羡竹眼神坚定,她的微笑着对慕容诸说道:“你活着,用你自己的医术,你可以救更多的人。”
慕容诸张了张嘴,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三年的时间,花羡竹不要命的杀敌,让她越爬越高,最后直接做了姜鸣的副将。
花羡竹对官职倒是无所谓,不过姜鸣倒是很看好她。
还有慕容诸,他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他说他要跟花羡竹姓。
他说他以后不叫慕容诸了,他要叫花诸。
花羡竹无奈笑笑:“随便你吧。”
北魏战役大大小小不断,士兵疲惫不堪。
加上对面北魏王亲征,北魏士兵士气大涨,不利于南流。
花羡竹沉吟片刻:“我带一队骑兵,奇袭北魏王的帐篷,到时候群龙无首,也算解决一桩心事。”
此举有些冒险,姜鸣有些不同意。
“我们稳扎稳打也能获胜,何必喊将士们去送死。”
花羡竹摇摇头:“若是一直耗着,我们必败。”
南流连打了几场败仗,现在士气低迷,若是再无什么成绩能拿出来,很容易不攻自破。
姜鸣冷笑一声:“我给你五百骑兵,其余随你。”
花羡竹抱拳道谢。
说是五百骑兵,但是花羡竹只说愿意去的和她一起,不愿意的可以留在军营。
她不强求。
五百骑兵零零散散只留下了一百多人,这些人里面,还有一位意料之外的人。
花诸。
“你来干什么!”花羡竹拉过花诸,骂道。
花诸学着花羡竹的语气:“你管我!”
花羡竹也没时间和他开玩笑,花诸愿意来就来吧。
“此战,我们必胜!若大家胜了,先不说为南流战役做了多少,就算是封官加爵,也是指日可待!”
花羡竹振臂高呼,她明知前路未卜,但还是义无反顾。
众人掩护她,地形也事先探好,她一路冲到北魏主帐,一刀斩下北魏王的头颅。
北魏王还在喝酒,花羡竹犹如煞神过境,他的酒杯落在了地上。
花羡竹提起他的脑袋,翻身上马。
身后是数不清的北魏语,叫嚣着要杀了她。
身边都是刀剑乱影,在花羡竹身上落下。
她的腹部中了一刀,可她没有停下,咬牙逃出了北魏军营。
花诸带人烧了北魏军营的粮草,他们也就没有继续去追花羡竹了,都去救火去了。
花羡竹满脸鲜血,她勒马扬鞭,回到了原鹿边军营,一手提起了北魏王的头颅。
“我,做到了!”
她高呼。
花羡竹,一战成名。
她腹部的肠子都要落出来了,花诸见了连忙带人下去医治。
花羡竹靠到花诸的肩膀时,就像再也撑不住了一样,晕了过去。
花诸抱起她,眼泪都落了不少。
他明明见过比这还要惨烈的场面,他也救活过比这样还残破的躯体。
但他好害怕花羡竹死了,这他唯一害怕的事。
他一想到花羡竹可能会死,手都在抖。
一连一个月,花诸都在照顾花羡竹。
花羡竹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哭泣的花诸,抬手拭去了他的泪:“你别这样啊,受伤的是我,你哭什么?”
“……谁哭了!我可没哭!”花诸连忙摇头,“我没哭。”
花羡竹笑了笑:“好了好了,你没哭行了吧。”
帐篷被人掀开,两人都止住了动作。
来人是姜鸣的儿子,姜离淮。
他话很少,花羡竹除了非必要,都未和姜离淮说过话。
“花将军,陛下封你为云麾将军了。”
他就像个报幕的配角,说完就离开了。
花羡竹斩下北魏王的头颅,让南流士气大涨。
北魏发生了内乱,北魏王的弟弟坐上了王位,北魏王的儿子不见踪影。
北魏王的妻子,也殉夫自杀了。
战事不到一年就解决了。
亲上任的北魏王是主和派,和南流签订了和平契约。
花羡竹被派去北卞驻守,那里是荒芜之地,却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
花羡竹面容清秀五官锋利,一进城就遇上了富家千金的追捧。
她是女子,又娶不了人家,害怕耽误人家姑娘,花羡竹就开始往脸上贴络腮胡,
花诸明明可以留在原鹿边,还是跟着她一同去了北卞。
花羡竹在那里碰见了流放而来的沈日暮。
沈日暮背着剑,愣愣地看着远方荒芜的沙地。
他第一次离京,就是到这样的地方,生不如死。
不过他还是保持着初心,他说他要行侠仗义,他要救天下人。
他被贬的时候也是十八,眼中还没有算计和心机。
只是母亲死了,他有些难过。
花羡竹看着他,想起个同样说过这话的叶溪亭。
“嗯,我相信你。”花羡竹对沈日暮说道。
可能是因为他很像叶溪亭,花羡竹对他都有了几分耐心。
她教他武学,教他兵法,他们亦师亦友。
花诸倒是不乐意了,他挤过来也要学。
花羡竹笑着表示都教。
沈日暮的生辰和叶溪亭竟然是同一天,花羡竹有些惊讶,世界上竟然有如此巧的巧合。
花羡竹送了套笔墨纸砚给沈日暮,又给叶溪亭寄了一套一模一样的。
花诸送了他自己做得机关伞,有些矜傲地送给沈日暮。
花诸看着花羡竹寄给家里的书信,还是小心问道:“你的家在哪里啊。”
花羡竹笑了笑:“等我解甲归田,我再告诉你。到时候,我告诉你我真正的名字。”
花诸的心漏了半拍,他点了点头。
“说好了,这是我们的约定。”
可是约定还未到来,花羡竹就以谋反的名义被抓了。
她这两年,在北卞名声大噪。
大家都说,有困难就找花将军。
花羡竹行刑的当日,满城素镐,哭声遍地,妇孺百姓都来送她一程。
花诸作为花羡竹的好友,自然要被严刑拷打,他的腿都被打断了。
花羡竹一人承担了罪责,她要被斩首示众。
花诸腿都断了,爬也要爬到花羡竹身边,沈日暮是拦也拦不住。
“生不逢时,生不逢地!”
花诸只听见她喊声,苍劲凌冽,像把刀子在割他的心脏。
花诸费力偷来了花羡竹的尸体,将她葬在花海。
沈日暮默默走来,没有说话。
花诸冷笑:“花羡竹忠心为国,你们沈氏却不放过她。”
“你滚,你不配悼念她。”
花诸的胸口剧烈的起伏,他不知道花羡竹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君王,这天下,无人念她。
他多想和她一起死啊,他多想和她葬在一起啊。
“花将军,再让我苟活一瞬吧。”
“花羡竹,等我报完仇,就来陪你。”
“到时候到了地狱,你可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啊。”
“这是我们的约定,你不许食言。”
花海中只有花诸的喃喃自语。
那年花羡竹二十四岁,她永远停在了二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