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始六年五月,巫蛊案渐平息,都城又恢复以往的安定。
戚里,安阳侯府在安定中更添了些喜气。
吉了腹中胎儿已九月大,医工说了,没几日孩子许就要出生。
这个孩子,很是让人朝思暮想地盼。
因她实在是通人性,说来有些离奇,但实情确实如此。
胎儿三月初具人形,在那之前,她经常使得吉了身心俱疲。
心绪不宁已不必多说,时常的恶心呕吐、莫名的疲劳嗜睡才更让吉了憔悴。
吉了本就在意“失控”,身心皆不受控,个中苦闷是再任旁人如何开解也不能令她欢欣半分。
不知该向旁人诉说什么,吉了便就开始与腹中胎儿谈天,多数时候说出口,少数时候只在心内默默想着念着。
许是自然而然,也许是胎儿与母亲的联结总是密切,三月后,她再未让吉了身体有任何不适。
四五月间,她长大了些,吉了与她谈天,她已能时不时地动弹下给予回应。
六七月间,她更活泼了些,时常有股冲撞的顽皮劲,开心地鼓动厉害,但只要吉了轻拍小腹,她就懂得收敛,真的会“偃旗息鼓”。
此种体验,不知她是如何感知,也许没有感知,但,已然让吉了恢复了平静,也有了欢欣。
吉了欢欣,将一切瞧在眼中的宗寿自然就欢欣。
孩子不是父亲孕育,在未出生前,父亲很难与母亲腹中的孩子建立多深的情意。
宗寿爱吉了重于爱未出生的孩子,他对孩子的爱意其实朦胧。
吉了心力交瘁的那些时日,照料吉了的同时,他还在忙着算计人心,如何会多爱重孩子几分?
人心皆在掌控,孩子又逐渐使得吉了欢欣,宗寿的爱意才隐约清晰。
隐约清晰的爱,毕竟也是爱,他开始学着吉了般与腹中孩子谈天,慢慢地,他也得到了那一下又一下地鼓动。
那是种说不出的感受,他能从鼓动中觉察出腹中孩子的情绪,多数是喜悦,少数竟然有不耐烦。
那股不耐烦的劲与吉了是十成的像,让他觉着,有一个与吉了脾性相像的女儿应是件乐事。
当这时,宗寿是当真欢欣期待女儿的到来,不再是若有若无的随意。
而宗寿欢欣期待,宗氏上下便皆会欢欣期待。
先前宗氏默认吉了腹中是女儿,欢欣期待并不真切,待到宗寿情真意切了,他们才变得情真意切。
对此,吉了乐见其成。
可她仍是有些怨怪宗寿,怪他如何非要等着腹中孩子已六七月大,他的情才真意才切。
那些时日吉了气性可大,有气没有忍,心中想着,嘴上就直接问了宗寿。
宗寿理亏,谎话不想编,实话更是不能说。
他哪能说是因为巫蛊案爆发,一切近乎尘埃落定,他的心思往回收了,才意识到他们的孩子是那般可人爱。
不能说,他就没说,只是向吉了认错。
吉了是有孕,不是痴傻。
她没受宗寿的歉,反让他向腹中孩子致歉。
宗寿讨巧地照做。
哪想,孩子许是气性也大,听见声音,却并未如往常般鼓动着回应宗寿。
自那之后,更像是与吉了同仇敌忾般,不论宗寿与她说什么,她都懒散着再不肯动弹。
宗寿懵得不知所措,他是第一回知晓尚在腹中的孩子竟也会闹脾气。
可这脾气闹得更像了吉了,他非但不恼,实在又爱的不行。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约莫是为了显摆?宗寿得意的将女儿的“不同凡响”说与与父母、至尊,乃至宗太后听。
他恨不得所有人都知晓他与吉了的女儿是与众不同。是的,他已经称腹中孩子为女儿。
不过,他说他的,女儿仍是不理。
八九月间,她的身量渐长,分量也不轻,使得吉了颇有些不堪重负,当这时,她的活泼劲消失了。
只有吉了与她谈天,或是轻抚小腹触碰她,她才会缓慢地鼓动着,像是心跳般嘭一下又嘭一下,很静很轻。
宗寿?她与宗寿又无联结,她又不知什么是父亲,她才不会嘭嘭回应。
吉了有时觉着,女儿许是受她情绪影响,她烦宗寿,她才烦了宗寿。
每每思及此,吉了会悄悄在心中问着,问女儿是否如她所想?
每每,女儿回以吉了“嘭嘭”。
嘭嘭,像是暗语,吉了其实解读不出其中含义,可,并不妨碍嘭嘭是独属她们母女的暗语。
因着独属,每每,吉了喜得不行。
在宗寿,每每的时刻,吉了周身会自发散着光晕,格外柔和,格外慈爱,不自觉地,他随之欢喜。
他顽笑着与吉了说,她们母女过分亲密,待将来,他可如何是好呢?
吉了听了,轻抚小腹笑得温和,却并不回话。
宗寿自顾接话,说,他若想有一席之地,怕是只能想方设法讨得女儿的欢欣。
吉了眼中心中皆是女儿,这是任谁都能瞧出的。
类似的话,宗寿说过数回,半是真心,半也是哄吉了开怀。
听多了,吉了会回他,父亲合该待女儿好的,便就是更好也不为过啊。
往往,宗寿会干脆应和。
偶尔,他会轻抚吉了小腹问女儿,父亲要如何待你好,你才愿嘭嘭回应父亲?
腹中的女儿几乎无动于衷,只吉了心情愉悦时,会巧合地给宗寿嘭一下。
就那么巧合的一下,第二下难有,宗寿喜悦的情绪都来不及酝酿。
女儿如此,吉了颇觉可乐。
瞧着宗寿故作沮丧,她便也好心宽慰,劝他勿要心急,等女儿出生,他多的是时间讨女儿欢喜。
在宗寿,这就是吉了与他温情的时刻,他极爱吉了的温情。
自吉了怀有身孕,待他温情的频次比先前的总和都多。
宗寿爱女儿,本就是爱屋及乌。当女儿的存在能反哺他与吉了的情意,他便会更爱重女儿,也自然要期盼女儿早早来到。
其实,女儿的性情是否像了吉了,根本不重要;女儿如何不搭理他,也根本不重要。吉了爱女儿,才最是重要。
吉了爱女儿,宗寿才会爱女儿。
宗寿对女儿的爱与期盼,与吉了的有着本质不同。
可,在此世间,父亲的爱与期盼于任意女儿都是无比重要,某种意义比母亲的爱和期盼更重。尤其,当父亲有权,尤其,当女儿渴望挣脱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