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勇没有卖地。
这里长安城,如今成万民受灾,陛下没道理坐视不管。
退一步说,哪怕手头紧巴些,也得保住宅地。
没了房子,就没了户证,一旦没了户证,就成流民了,往后的日子,可就没了依靠,只能四处飘零,连口安稳饭都吃不上。
有这般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大家心里都清楚,土地就是根,没了根,人就没了底气。
程勇从自家那片废墟里走出来,满身尘土,头发也乱糟糟的,眼神里透着疲惫,可一想到还有女儿要照顾,他只能咬紧牙关,挺直身板。
刚一出门,就撞见了坊正。
唐朝实行邻里互保制,这坊正的担子可不轻。
只见他忙得焦头烂额,在一片混乱里扯着嗓子喊,召集着一坊的人。
程勇见状,赶忙上前搭把手,帮着吆喝,“大伙都快点,都到这儿来,坊正找咱们有要紧事儿!”
不一会儿,人陆陆续续都来了,一个个面容憔悴,眼神里满是迷茫和无助。
“各位乡亲,这场灾祸来得突然,可日子还得接着过。咱得赶紧补领坊证明,只有凭着这个证明,才能领到官府派发的救济物资。”
坊正扯着沙哑的嗓子说道,他的脸上满是焦急,额头上的皱纹像是刻进了岁月的沧桑。
“大家别着急,一个一个来。”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开始排起队来。
程勇站在一旁,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心里五味杂陈。
曾经热闹的坊巷,如今满目疮痍,房屋倒塌,街道上堆满了瓦砾,到处弥漫着灰尘和绝望的气息。
可人活着,就得有希望,就得在这废墟里寻出一丝生机。
程勇看着排队的人群,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官府的救济能快些到来,希望女儿能平安无事,希望这片土地能重新焕发生机。
他抬起头,天空灰蒙蒙的,点缀着细细的小白点。
雪,悄无声息地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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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天色渐暗,却迟迟不见官府前来赈灾。
灾民们眼巴巴地望着街口,满心期盼能看到官府的身影,然而,除了越来越暗的天色和越下越大的雪,什么都没有。
他们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世界遗忘在这里。
最可恨的是,同是一地之隔,没烧到的百姓,不见有人伸出援手,全部围在外面,看热闹。
那些未受灾的人们,裹着厚实的棉衣,站在安全地带,对着灾区指指点点,眼神里或是冷漠,或是好奇,却没有一丝同情。
灾民们的心嗖嗖发凉,本就破碎的心灵更是被这冷漠的现实刺痛,他们不明白,为何仅仅一墙之隔,人心竟如此凉薄。
“吃食咯!~~发吃食咯!~”
一声响亮的吆喝打破了灾民队伍中的沉闷。
众人循声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大木筒,满满的粥水热气腾腾,袅袅白气在这冰寒的空气中升腾而起,瞬间吸引了灾民们饥肠辘辘的目光。
有人按捺不住腹中饥饿,逃离原来领取官府物资的队伍,迫不及待地凑了上去。
“哎呀~~这是哪家老爷菩萨心肠,记得给我们发吃食。”
“是崔家,这位管事的崔家的人。”
“崔家那可是咱长安城有名的仁义世家啊!”
“这大雪天,别家老爷都在暖阁里烤火,唯有崔家老爷惦记着咱这些受苦受难的老百姓,这善心,比大太阳还要暖人心扉呐!”
“对对!咱得给崔老爷立长生牌位。”
周围的灾民纷纷附和,都不由自主地朝粥车围了过来。
一时间,原本松散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动,将那几大筒热粥紧紧围在中央。
管事站在一旁,听着这些恭维的话,脸上的得意之色愈发明显。
崔家大族不缺几句好话,但好话却能左右人心,
长安城并非无人施粥,但凡事都有规矩,西市附近是崔家的地盘,百姓受灾,崔家不一定要帮,但收地,搏取美名一定要由崔家来做。
而且官府迟迟不到,恰好给崔家收买人心的机会。
管事看着越聚越多的灾民,再次高声喊道:“大伙都别急,排好队,人人都有份!咱们崔家老爷心善,只要大家乖乖听话,往后的日子,定不会让大伙挨饿受冻!”
话说得好听,但粥车只得七八辆,哪管够近万的灾民?
灾民争先恐后,管事却慢条斯理。
场面有点失控。
幸好,官府的救援队也到了。
一时间,原本死寂沉沉的街巷似是被注入了一股别样的活力,百姓们眼中燃起了些许希望之光,纷纷改变方向,朝着救援队伍的方向涌去。
有坊正的管理,物资分发过程井然有序。
每人分得一床冬被,那冬被乍一看去颇为厚实,可当百姓们满心期待地伸手触摸时,却发现有些发硬,用手按压,能明显感觉出填充物想必也不甚充足。
每户还有一顶帐篷,然而说是帐篷,倒不如说一块大点的被单,那轻薄的质地,怕是不用冰雪压下,稍大的风便会将其撕裂。
更让人无语的是,没有派发竹杆,支撑物还要自己去找。
人群中开始有些骚动,有人小声嘀咕:“这样怎么能熬得过去?”
“是啊,就给这点,让我咋活?”
坊正赶紧安慰:“大伙别急,救援肯定不止这一批,后续肯定还有物资送过来,咱先把现有的领回去,好歹应应急。”
可这安慰话,在越下越大的雪地里,显得苍白无力。
这时,崔家管事不失时机的道:“你们也别怨了,要怪,就怪那可恶的突厥人吧!近些时日,他们在边关频繁扰边,闹得是鸡犬不宁。”
“朝廷为了保障边关无碍,不得不将大量的物资调配过去,用以抵御外敌。你们看看,这眼下的冬被,那还是咱们长安城几个大族念着乡亲们受苦,东拼西凑好不容易才凑出来的。”
“大人们已经尽力了,毕竟上万的人的物资,又逢这雪灾路难行,哪能一下子就调配得出来?”
管事一边说着,一边还煞有介事地摇头叹气,脸上堆满了无奈与同情,可那眼神却时不时地闪烁,透着几分狡黠。
有人面露忧色,上前一步问道:“崔管事,您见多识广,您倒是说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收到真正像样、能帮我们熬过这寒冬的物资啊?”
管事心底暗道:你还想朝廷想着你啊?
不过嘴上仍旧说得好听,“大家放心,朝廷能放着百姓不管吗?依我看呐,估摸着个把月,应该就能将一切都调配过来了,到时候大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这话音刚落,四周顿时一片哗然。
人群中炸开了锅,大家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惊恐与绝望。
“今晚恐怕都过不去,又冷又饿,谁能挺到一个月之后啊?”
“到时恐怕坟头草都长出一丈高了。”
“冰天雪地的哪里长草?”
一直悄无声息地混在灾民之中的牙人,见时机成熟,突然开口:
“大伙听到了吧,大雪封路,朝廷难以调动大量物资进城,你们需要想好后路,不能只眼巴巴地等着朝廷救济,像咱们有些人家,闺女养着也是跟着受苦,倒不如趁现在寻个好出路,把闺女托付给靠谱的人家,还能换些银钱,让一家人熬过这阵子。”
这牙人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管事身上,那意思分明是在和管事打配合。
管事心领神会,接着话茬说道:“是啊,咱崔家老爷宅心仁厚,一直心系大家。”
“要是哪家实在揭不开锅,把闺女送到崔家,不仅能得一笔丰厚的安家费,孩子到了府上那也是吃香喝辣,不用再受这冻饿之苦。总好过在这冰天雪地里,一家人抱团等死吧。”
管事的话就像一道魔咒,让一些灾民陷入了深深的挣扎。
人群中,一位老者气得拐杖直捣地面,怒喝道:“你们这是趁火打劫!把我们百姓当什么了?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卖儿鬻女!”
但也有少数几家人,相互抱头痛哭,眼神中流露出动摇之色。
显然是被这“救命稻草”般的提议给说动了。
雪依旧在下,风依旧在刮,这冰天雪地中的小小角落,人性、苦难、阴谋相互交织,演绎着一场揪心的人间悲剧。
而未来的路,对于这些灾民来说,依旧是一片迷茫,不知何去何从……
卖地,还是卖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