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荷微凉的审视眼神,让气氛逐渐变得有些冰冷。
她轻笑一声,眼底确实藏不住的敌意,“沈姑娘只管在内室罚写你的,我与夫子站在檐下讲学即可。”
沈知凝回过了头。
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这是女人来向她宣誓主权来了?
她和许清荷,都是前世彼此最大的劲敌。
前世逼死沈知凝的那一杯毒酒,就是许清荷端到长春宫的,当时的她笑意盈盈,哄骗自己说,“只要娘娘喝下那杯毒酒,我便可保你的父母一世无忧。”
可阖眼的那一刻,她才听到了女人的真心话,那张鲜红的朱唇中说出的分明是,“娘娘真是愚钝,会被这么简单的话术骗过。”
“不妨告诉你,娘娘的父母早在昨日,就已经在山间遭遇不策了。”
一想到这个,沈知凝牙齿都要咬碎了。
她松开拽着男人衣袖的手指,面上冷漠道:“许姑娘还真是慈悲心肠,善于为旁人考虑...”
玉竹纹的暗绣硌着指腹,裴之垂眸看她的手。
少女小指染着凤仙花汁,艳红蔻丹在素白宣纸上划出蜿蜒痕迹,像极了昨夜马车里缠在他玉带上的发丝。
“沈姑娘若想留下——“他忽然将镇纸重重压在字帖上,“就安静些。”
许清荷的指甲在书脊上压出月牙痕。
她看着裴之走到廊下讲解经义,檐角铜铃被风拨动,却盖不过自己骤然急促的呼吸声。
沈知凝咬着笔杆偷觑窗外,那人侧脸映着晨光,薄唇开合时喉结微动,与记忆中某个温热触感重叠。
“啪嗒。”
朱砂笔滚落在《礼记》扉页,将“礼不下庶人“的批注染成斑驳墨色。
沈知凝慌乱去擦,却把墨迹抹得更开。
她没注意到窗外突然中断的讲学声,直到阴影笼罩案头。
“礼不下庶人?”
裴之的嗓音裹着松烟墨的冷香,修长手指按住那页染墨的《礼记》。
少女头上的银簪随着动作轻晃,将晨光折射成细碎金芒落在他指腹的玉扳指上。
“学生失手…”
“好一句礼不下庶人。”许清荷倚着雕花门框轻笑,“沈姑娘连抄书都不忘借古讽今,是在暗指夫子苛待你么?”
檐角铜铃突然急促作响,惊起檐下栖着的白颈寒鸦。
沈知凝盯着许清荷腕间熟悉的翡翠镯子——前世她临死前,这镯子正磕在白玉酒盏上发出清脆的响。
“许姑娘慎言。”她突然伸手按住染墨的纸页,“我身为裴府的人,自然是最敬重礼法的...至于夫子,他先是我的长兄,而后才是翰林院的夫子,于情于理,我都没有不敬重的意思。”
“倒是许姑娘,管的是否有些宽了?”
许清荷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面上却笑得愈发温婉:“夫子最重规矩,沈姑娘可要当心…”
话音未落,沈知凝突然将染墨的纸页撕下。
“不过是一张废纸而已,扔了重写就是了。”
蝉翼宣发出裂帛之声,惊得许清荷后退半步撞在博古架上。
青瓷梅瓶摇晃着坠地,碎片在晨光中溅起晶莹的浪。
“许姑娘当心。”沈知凝将碎纸拢进袖中,染着蔻丹的指尖拂过许清荷腕间玉镯,“就像这珍贵的羊脂玉,看着通透,实则轻轻一磕…”
玉镯应声落地,在青砖上摔成两截。
许清荷煞白着脸要开口,却见裴之正立在廊下望着这边。
晨风卷起他腰间玉坠的流苏,那些金线缠着墨色穗子,宛如昨夜被扯乱的衣带。
他目光扫过满地碎瓷,突然伸手拾起一片坠落的玉镯残片。
许清荷眼眶泛红地去拾,却被他用戒尺拦住:“既然这镯子已经碎了,改日我陪你一个便是。”
听到男人此话,她才柔柔起身道:“那就多谢玄机了。”
玄机是裴之的表字。
沈知凝在听到这两个字时,表情变得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这两人关系竟以近到了这般地步。
“既然这事由你而起,你便将地上收拾干净吧。”
裴之淡淡的扫过案前,声音波澜不惊。
沈知凝颔首。
她本就故意的,收拾个碎瓷片而已,却毁了许清荷一件玉镯,实在是不亏!
“夫子教训的是。”她突然出声,将袖中碎纸放在案头,“只是这《礼记》被学生污损,可否容我重抄?”
裴之转身时带起一阵松风,戒尺按在她手背上。
“罢了。”他收回戒尺时,穗子拂过她的手背,有一种痒痒的触感,“收拾完你就回学堂吧,今日不必再来。”
沈知凝猛地抽回手,却不慎打翻了手边的茶杯,带起的水珠瞬间就溅湿了裴之的衣襟。
玄色暗纹下隐约透出锁骨处的红痕,正是她昨日用口脂留下的印记。
在许清荷的惊呼声里,她看着裴之从容抚平衣褶,玉扳指却将腰间玉佩穗子绞得死紧。
暮鼓声催时,沈知凝抱着未抄完的书卷落荒而逃。
她在垂花门撞见宇文渊,少年手中提着的食盒飘出熟悉的莲子香。
正午的廊下青砖蒸腾着暑气,他的肩头洇开一片深色水痕。
食盒的鎏金提梁在烈日下折射出细碎光斑,少年的指节因攥得太紧已经泛起青白。
蝉鸣忽然止息时宇文渊蓦然抬头,鬓角汗珠滚落进衣领,在锁骨处凝成半透明的琥珀。
“沈姑娘不是说以后到吃饭的时辰就来找你么...”他眼神低垂,“这是你的丫鬟送来的食盒。”
沈知凝深吸一口气,她差点忘了还要陪宇文渊吃饭这事。
“所以你一直在这等着?”
宇文渊右手紧捏着身上的长袍,“我不知道你去了哪,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回学堂,而这里刚好可以第一时间看到你......”
许是觉得不好意思,他说话时声音低低的,连面上也有些忐忑不安。
他是在太小心了,每说出一个字都要偷偷观察她的反应,生怕因为自己哪句话说错,沈姑娘从此以后就不再喜欢他了......
“你就不怕今日见不到我?”
她忽然有些心疼这个傻傻的少年。
“若是我今日不回来,你便要一直站在这等吗?”
宇文渊盯着脚尖。
用几乎蚊呐的声音道:“我...愿意等沈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