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地方,闷了许久的人下车透气儿。身体稍微舒展,妇人们便带着孩童再次躲进马车。
人多眼杂,保不齐会让零散流民看到,误了大事可就不好了。
有预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因此进城被拒,众人不失望也没气馁,反而暗戳戳摩拳擦掌起来。
“看来只能会会那江皓离了。”
刀刃被磨刀石打磨了一次又一次, 陶三之满意起身。扭动手腕走到山路拐角处,目光直锁城门口。
安顿好妻女,郭相言从容走到人群当中,“大家有没有听到,方才有人喊着自己不要粮食了,难不成这西泽县令会给粮?”
一路而来,堂堂秀才公手中不知沾了多少血。眼中温润早就消失殆尽,柔和面容也变得棱角分明。
即使是寻常说话,也深沉又迫人。
“绝无可能!江皓离又贪又恶,想让他拿东西出来比杀了他还难。”
宋大飞头摇得跟陀螺一样,夏日能降雪,那大贪官都不会掏粮济民。
“何必猜来猜去!问他们就行了!”
催赶声和求饶声靠近,陆宽等人看去,就见马雷正粗声粗气吼着两个瘦条流民过来。
“昨晚不是只问了些皮毛嘛,这两人话多的很,窜来窜去地咬耳朵,怕是知道不少。说!”
起初马雷还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见脚底的人就要开溜,陡然间变脸厉声大喝,两个男人被吓得哇哇大叫。
“莫怕,我们不过是想了解一二这城中情形,问完自然会放你们离开。”
郭相言拨开刀,站在一旁温声安抚二人,手掌虚抬,竟是要亲自扶人。
“真……真的不杀我?”年纪稍轻的男人感动的热泪盈眶,也不护着脑袋了,试探着确定。
这人看着斯文,定然不会动不动拿刀背敲自己的脑袋。
“嗯,说吧。”郭相言还是笑着,眼神却是冷了下来。
“我说我说!我待了四天了,进城费每人一斗米。”
“还有呢!”马雷大嗓门儿又炸响在众人耳边。
“啊~可流民哪还有粮食,江县令说是为了帮助大家,就呼吁众人卖身换粮。年轻妇人二升,少女和幼童一个价,壮年男人就只值一碗稀饭。”
男人又被吓得弹起,欲哭无泪,自己不正说着呢吗?
“那守城说的狗洞是什么?你们怎么不去试试,为何耗死在此?”郭相言点头,趁男人还清醒继续问,这对接下来的行动至关重要。
“不……不是狗洞。西泽县眼下一分为二,西边归县衙,东边归司南府。我们去过东门洞,可……可那些人见人就杀,没有半点商量余地……甚至放狼出来咬人供富人取乐……”
仅是回想,男人就脸色煞白。四肢开始轻微抽搐,眼神竟然也涣散起来。
“你呢?把你知道的说出来!”见这人吓得都快溺尿的惨样,马雷倒是不忍心再逼问了。
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因为人晕了。
因此,又将刀指向苦苦煎熬的另一人。
“我……我知道的和他差不多,江县令是个好人。他和司南府那群畜生不一样,还会提供大夫帮众人诊断。可惜我断了胳膊,没被挑中。”
谈及江皓离,这人眼里都是对县令的尊崇和感激。
没有愤怨。只有自责,遗憾,以及无尽悔恨。
陶三之几人对视一眼,疑惑更甚。
宋大飞将软嗒嗒的两人提溜着放回原处,没让马雷去,实在是怕这莽汉没轻没重。
“大家怎么看?”
人群良久沉默,郭相言率先开口。
“男人也太廉价了吧。”马雷不满,男人只值一碗稀饭,岂有此理!
“滚一边儿去,别捣乱。”
“哦。”
“虽然那黄斌是有往西泽县运送男女,可大部分人马和粮食却欲偷偷转移进山林。只怕城中司南府的贪图享乐只是障眼法,另有所图。”
串联经历过的所有事,尽管乱如麻,迷如雾,西泽县的腌臜却能窥得一二。
陆宽两腮紧绷,忧色难掩。不敢再继续深想下去,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陆哥说得没错。这江皓离更是丧心病狂,连表面功夫也不做了,想征召兵丁的意图是毫不避讳。”
郭相言闻言赞同点头,尽管情况依旧不容乐观。有明智之人领队,前路应当会轻松些许。
“不是说江皓离最惜命吗?乱成这样也不逃跑,会不会是有人在逼着他?”帘子掀开,一道女声突然混入交谈。
陶三之微怔,连陆宽也愕然看向自己媳妇。
女人们原本待在车里听着男人们商量,她们也想帮忙,可见识和胆识到底不及男人。
从古至今,在大事上,女人向来没有拿事机会。怕贻笑大方,更怕纲常理法说三道四。
胡月红之前也是这般想,这般做的。
可阿禾姑娘说了,三纲五常是狗屁,都是男人们为了长久压制女人而编造的。
她信阿禾姑娘的!
她不想只做一个贤妻良母,她就是觉得自己比一般男人还强!
“嫂子说得不错!这么一说就说得通他们为何突然形同水火的原因了!他们背后的人到底意欲何为,难不成?”
眼前突然清明,不及多想其他,郭相言激动开口。接着却身形僵直,徐徐转身,声音安然涩默。
“相言,你是说?”
想到那个可怕猜想,众人心魂俱震。希望抽离,悠长的大道好似一片迷蒙。
气氛低迷,隐隐有压抑的哭声溢出。实在是不知道何去何从,天下之大,可没有一方安土。
“呵,说得好像不起乱百姓就能活一样,依我看,这荒不逃也罢!”徐翠珍受不了这压抑氛围,一拳头砸向车身,火气才略消。
逃逃逃!逃个屁!她还偏就要好好活着,还是阿禾有先见之明,不逃了!
车厢里的妇人们一开始也是惊慌失措,可身边之人太过淡定。渐渐的,心像是被柔水轻抚一般,众人也学着沉着。
男人们被这哐当一拳头砸过神儿来。
是啊,天下皆苦,世人无活。乱不乱,和死亡边缘苦苦挣扎的自己有何干系?
“还能再乱还能乱到哪里去?总归不过一个杀和死,那就看看谁的命更硬!”
自打离开肥锦镇起,宋大飞心智坚定从未动摇。逃难本就是搏命,天下大乱,不过是万千百姓平等搏命而已。
“洪灾那时大伙儿都以为要没命了,这如今我们还不是快过八文江了?怕啥?闯就是了!”
一言一句中,云开雾散。
“不逃了?阿禾姑娘,你可是有好去处?”
陆宽最先抓住重点,知道陶三之一家只听阿禾姑娘的,这定然是阿禾姑娘的想法。
知道自己失言,徐翠珍挥开前来查看伤情的陶三之,为时已晚地捂住嘴巴。
“远离尘世,天下就大了。准备战斗吧,待江皓离出现就行动!”
等了这么久,结果还算不错。
神色松弛,带着一丝笑意,楚禾一步一步走出车厢。
从一众人面前踱步而过,没有明言,只面朝广袤山川。
山影横斜,风过有痕,衬得少女眉目清朗,身姿卓然。
有去处,有活路,那还怕什么!
醒悟,喜悦,气势大振。
比划招式,预料各种会出现的意外和状况,商议应对之策。
营地忙碌,有人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傲然睥睨脚下山河。
“你也别愣着了,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吧!”
卸去老沉的少年眼神痴澈,心下并无喜意,翟老暗自摇头,轻拍提醒。
“是!”眼睫轻眨间,冷漠覆面,依旧是那个不苟言笑的迟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