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珠在说话间就摆好了棋盘,黑白双子分列左右,在烛光下眉眼更添几分难言的沉静。
郭夫子有些纳罕:“你跟从前果真是大不一样了。”
书院中君子六艺都有涉猎。
但骑射礼乐受贫瘠的条件限制,难以开展,除了书本,钻研最多的就是下棋。
谢锦珠在书院的时候,六艺无一项出色,棋艺最差。
但瞧谢锦珠摆盘起手的姿态,跟从前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谢锦珠拈起一枚白子,心不在焉地说:“夫子,古人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您怎么还总记着从前的事儿小瞧人呢?”
“来吗?”
她答应了牧恩不去村口,在这里等着,最快就可以知道后续。
郭夫子被气笑了:“老夫倒是要瞧瞧,这暂别的半年多,你有多少长进!”
横纵错落的棋盘上黑白双色逐渐纠缠,陷入焦灼。
村口本该心急如焚的人们,却在闻到一股清淡的甜香后咣当倒地!
树丛中有人影闪现:“都晕了?”
牛师傅举起手响应:“晕得透透的!”
因为是在野外的缘故,迷香的分量足足翻了两倍,足以让这些人昏睡到天亮。
身着黑衣的季凡向后瞥了一眼,视线从牧恩的脸上滑过很快又放向前方。
牛师傅吭哧着跑过来,温声软语安抚自己的小徒弟:“别怕,只是晕过去了,不会死的!”
就算是要死,那也不能死在三洋村的地界上惹麻烦!
牛师傅还想宽慰几句。
季凡微妙道:“谁告诉你他会怕的?”
这小子一身反骨恶得很,谁怕都有可能,唯独牧恩……
季凡戏谑道:“他大概只会嫌咱们心慈手软,死伤不够多,这些人的下场不够惨。”
牛师傅茫然地啊了一嗓子。
季凡对着牧恩打了个响指:“小子,跟上。”
“别乱跑,也别乱放火,你要是破了三分油皮,我没法跟你的锦珠姐姐交代。”
牧恩抿紧唇角一声不吭,沉默的侧脸像极了转圈拉磨的驴。
他比驴都安静,一点都不哼唧。
季凡深感无趣,啧了几声向后一招手,踏破夜色飞身而出!
风动人影掠过,村口重新恢复安静。
等村口再度爆出一声可怕的惊叫时,被迷香晕过去的人惊恐地大吼出声:“死人了!”
“快来人啊!”
“死了!有死人啊啊啊!”
犬吠,人叫,吵闹声惊飞了林间夜栖的飞雀,也把从清梦中挣脱的人们吸引奔来。
里正飞扑过去,哆嗦着手试探到石乡长的鼻子下,脱力跌坐在地上喊:“有气儿!”
“别慌没死!还活着呢!”
“只是……”
只是这人的胳膊都被拧变形了!
昨天还在放狠话的石乡长,此刻双臂扭曲出可怕的弧度,面无人色地倒趴在地上,活像是一只报丧的大蜘蛛。
跟他一起走了的人也惨状惊人!
卓三的脖子上有一道不深不浅的血口子,顺着衣领蜿蜒出暗红的血迹,伤口若是再深一点,那肯定就没命了!
昨日走之前指手画脚放狠话最大声的男人,断了手掌的左臂血肉模糊,光秃秃的一团看得人喉间作呕。
昨日跟着石乡长走的十几个人中,只有胖婆子和几个少年的身上完好无损。
但他们都是晕过去的!
更让人汗毛直立的是,这些人的伤口居然是处理过的!
断掌也好,折臂割颈也罢,流血的伤处撒了药做过简单的包扎。
在被人发现之前,谁都不会死。
但不论有多少人为伍,他们也随时可能会死!
血淋淋的画面撞入每个人的眼底,不是威胁,却比世上的任何胁迫都更加可怕。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出了第一句:“别杀我!”
“我还不想死啊!”
石板乡的人求饶声成片。
谢大伯和谢爹从家中急急赶来,对着面色大骇的里正和村长说:“可以放他们进来了!”
但谢锦珠说了,多出来的东西一个不要,之前送来的残次品也必须让这些人带走。
谢锦珠花了多少银子,就留下多少银子的石板。
至于这些人……
谢爹不忍去看卓三等人的惨状,反复几次张嘴都没能出声。
牧恩在这时候走到人前,面色冰冷:“哪儿来的人,送回哪儿去。”
“外来的脏东西不能脏了此处的地。”
再有下次……
牧恩露出个笑:“谁也不想变成他们的,对吗?”
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人飞快动了起来,胖婆子更是被人拉到边上用大嘴巴子强行扇醒。
牧恩留在村口帮忙清点运输石板上山,过程中却不受控制地回头看向谢家老屋的方向。
他天色将明时赶到老屋,开门就撞见了在院子里和郭夫子下棋的谢锦珠。
然而谢锦珠什么都没说。
季凡也在老屋,那人会不会多嘴说什么?
牧恩敛去烦躁兀自回神,对着小心翼翼的石板乡人说:“按照约定,把石板运到西山,剩下的就不用你们管了。”
村口运石板如火如荼。
老屋内,季凡对着一盘没下完的残局,若有所思:“你还藏着这一手呢?”
他明明听说谢锦珠不是白丁胜似白丁。
可单从这棋局上看,郭夫子好像不是她的对手啊……
谢锦珠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面无表情:“我劝你最好闭嘴,真的。”
早知道郭夫子输不起,输了会要求再来一盘且永无止境,她昨晚就不可能把这玩意儿弄出来!
季凡笑得肩膀都在抖。
谢锦珠闭上眼往椅背上一靠,慢吞吞地说:“你不是有事儿远游了么?怎么这么点小事儿都把你弄来了?”
“因为我给你的印章你只会用一次,所以忍不住好奇想回来看看。”
季凡抓起一枚棋子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不过我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桩小破事儿。”
吓唬几个得寸进尺的乡民而已。
谢锦珠不惜动用他的人,有点大材小用。
谢锦珠神色恹恹:“现在不用怕来日你忘了不肯兑现,不过这效果不是挺好的么?”
目的达成,那就无所谓过程。
过了今日,预期内的山道很快就会被修整完毕。
路途的顺畅可以减轻大部分运输的困难,出瓷的速度也会随之加快。
完美贴合预期,这样就足够了。
谢锦珠冷眼看着季凡抓起了一枚黑子,似在斟酌在何处落棋:“你这人大老远跑一趟,真就只是为了看热闹?”
季凡把棋子落在一个看起来非常偏激的点位,用脚勾住小凳子坐好,懒洋洋地说:“是也不是。”
“我听说你准备开窑烧瓷,手艺如何?”
谢锦珠将信将疑地唔了一声,没接话。
季凡笑着抬眉:“帮我做一套茶具,最好是现在就答应,不然的话……”
谢锦珠眉梢一挑。
季凡从善如流:“别逼我求你。”
“当然,如果你非要我求你的话,那我现在就可以求……”
“打住!”
谢锦珠忍无可忍地打断季凡的鬼扯,生无可恋地瞪着眼:“你想要什么茶具?”
“汝窑天青釉洗。”
“也就是人们说的,天青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