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拭。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戴承恩有动静了,府衙那些差役得了令,开始在城里清查黄家门客。其余六家似乎也有些担忧,有要打退堂鼓的意思了。
胡家那遗徒指名道姓说那起纵火案是受黄君泰指使,将林夫人之事掩盖了,只说是为了遮掩黄老太爷以人入药之事。戴承恩已经发文传唤黄君泰。只是差役在门口就被挡下了,没能进了黄家大门。”
林思衡将手中毛笔放下,眼神定定的看着纸上自己刚写的字,闻言轻轻点头:
师娘离去经年,他虽要报仇,也不欲再叫师娘遭人口舌,况且还得瞒着黛玉,总归这真正的原因,只叫师父与自己知道就是了。
细雨绵绵,盐政衙门后院里,从敞开的窗户往外瞧,正可以瞧见黛玉领着紫鹃绿衣等人从廊下走过,边城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声音低沉的将外头的事情说出。
“总归涉及到了造反,还有我这钦差在城里,若果真查出来什么,到时候戴承恩也担待不起。幸得周衡传来的消息,到节省了我们的力气。
戴承恩肯站队就是好事,既牵连到了这等逆罪,黄家那些靠山也得仔细思量思量。
我说这扬州城里采生折割一事怎的屡禁不止,却没料到居然也跟黄家有关,这倒正好了。”
“如今扬州城里风议变来变去,不说是造反,单是以人入药这等事便已是骇人听闻至极,士林百姓虽是将信将疑,起码不再往黄家一边倒了,咱们的阻力也小了些。”
边城说完,双手在膝盖上握紧成拳,继续道:
“只是若要指望戴承恩动手,只怕他力有未逮,还是得要咱们自己来。”
林思衡轻轻点头:
“报仇这样的事,自然是要咱们亲自动手,江南大营的兵马不堪用,我料黄君泰那一家子,只怕不像黄之昀那样好对付,逼到极处,少不得要真刀真枪做过一场。
调伏波进城,为黄雀做掩护,幸好先抄了黄之昀家,那一大笔家产,正好用来堵皇帝和朝臣的口,咱们此时做事倒可以肆意些。”
边城领命而去,林思衡坐在椅子上,静静的感受着扬州城里动荡不安的气氛。
他是真的很重视黄家,重视黄家的手段与根底。师父林如海与他们纠缠十年,也只是勉力支撑,自己虽早几年就埋了钉子,黄家的罪证大大小小能查出一箩筐来。
然而以黄家隐隐指向西苑里的靠山,真要想将黄家彻底扳倒,许多罪证便没多大用场,也只有前几日得了周衡的口信,又有蜀中井盐入淮,时机才算成熟。
即便如此,待真将黄家清除,自己只怕也少不得要挨上一顿反噬,黄家不仅仅只是一家盐商,每年赚的那许多银子,恐怕也不单是黄家自己受用了......
可师娘血仇在前,事情终究得做。
黄家能搅动盐业,抬高盐价,自己就拉蜀中井盐来平抑,将盐价又压回二十文。能叫盐工闹事,运河盐船罢工,自己就叫沿河伏波代为运送。后头有靠山支撑,自己就叫黄家的罪名,大到连那些背景也要瞻前顾后。
这样的准备也未必充分,可林思衡确实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一点一点堵死黄家的退路,也幸好自己一直都不敢小瞧了黄家,事情总算还掌握在自己手中。
窗外的小雨渐渐平息,林思衡手里捏着一份请帖,嗤笑一声,从书房里出来,穿过仍稍显昏暗的走廊,离开衙门,带着重重护卫,往民丰楼而去。
推开包厢大门,里面只有一人相候,却正是江少元。
江少元见他进来,忙起身相迎,面色有些复杂纠结。林思衡神情也有些冷淡,不复之前的热切。
“伯爷,究竟要做到何等地步?难道竟真要将我等盐商,斩尽杀绝不成?”
江少元的声音响起来,显出明显的焦躁与火气,林思衡在主桌落座,面上浮现出些许笑意来,微微眯起眼睛:
“江兄太过言重了,在下要做的事情,江兄不是一直都知道?整饬盐务,这本是陛下的意思。”
这里虽只有江少元一人在等,可他心里清楚,如今江少元这一问,却不仅仅是江家一家在问了。
“盐法不是不能改!我等情愿配合去改,伯爷如何不能网开一面?”
“扬州八大盐商,垄断盐业,囤积巨利,若不从你们身上下刀子,这盐法再怎么改,也不过是一句白话罢了。”
“所以伯爷引蜀中井盐入淮?伯爷可清楚,这已经是在公然贩卖私盐!”
“呵呵,江兄这话,听听也就罢了,可吓不到我,贩卖私盐,这不正是你们一直在做的事情?况且我并不从中取利,江兄若有意,也可再与蜀中商行打一打官司。”
一桌好酒菜,竟无人去动,林思衡觉得有些可惜,拿筷子挑动一片鲜笋品尝起来,摇了摇头:
“这菜都冷了,实在可惜。”
江少元此时哪里有胃口,面上的焦虑几乎已经遮掩不住:
“事到如今,请伯爷也不必再与我说那些空话,不瞒伯爷,我今日实是代其余几家而来,只求伯爷一句准话,伯爷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肯罢手?
伯爷如今将那黄之昀捏在手里,可真是想吃哪家吃哪家,好生威风!我等如今只求一条活路!若伯爷果真不肯,我等也只得鱼死网破了。”
林思衡扬扬眉头,显得很感兴趣道:
“哦?你们还有什么招数?难道你们果真要造反?就凭你们那些盐户?
让我猜猜,莫不是你们还准备捣毁盐田?撒石灰?可想清楚了?这可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江少元绷着一张脸:
“既无路可走,也只得奋死一搏,伯爷威名赫赫,我等纵是造反,只怕也不能成,只是如果真到此等地步,伯爷也难免要吃挂落。”
林思衡细细打量江少元的神色,想了想,轻声道:
“终究江兄与我有旧,倒不妨给江兄托个底,黄家如今势大,我是一定要动了,倒了这等地步,也已经停不下来了。只是...”
江少元神情一怔,眼神直勾勾的瞧着林思衡打出的那个手势,神情有些愤怒与不甘,却又暗藏着些许轻松。
“江兄可还记得,我是何时来的这扬州?”
“记不大清了,许是...崇宁二年?”
林思衡眉头微微放松,给自己斟满一杯,又顺手帮江少元也倒了一杯:
“崇宁二年...都已经十年了啊,我有一句话,请江兄帮我带回去给黄君泰。”
江少元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林思衡靠在椅子上,呼出一口白气,面上的肌肉微微颤动,唇齿用力磕碰着,感受着心头骤然翻涌的苦涩哀痛: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有风从窗台间吹过,带走包厢里的热气,江少元猛的一颤,面色显得有些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