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季尤其长久,即便是十月过了一大半,中午的阳光也仍旧晒得人睁不开眼,若是在日头下跑动久了,少不得一身大汗淋漓。这一日听闻金沙河上有些异样,姚今便和靳连城一道骑马赶来,两人远远便见素日平静的河面上阵阵翻腾,浪花毫无规律地从四面八方翻滚而来,互相击打着,一片片破碎,一片片崛起,仿佛有什么人正狂躁地在河底搅弄风云,搅弄这一片平静美丽的水域。
今日风大,姚今敏锐地嗅到随风刮来一丝丝异样的味道,两腿不禁使劲一夹,她的马便率先到了河边,“怎么回事?”
“回禀殿下,晨起时金沙河便一直暗涌不断,原以为是今日风大的缘故,可到了午间,这河面翻腾不止,河浪越发大得吓人,为安全计,属下等一直看守在此处,目前尚未让人下水去查。”
姚今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被赵升拉扯着正欲上前的密林副官,问道:“昨夜河上是否有发生过什么?”
“回禀殿下,昨夜一切如常。”
“那这附近呢?”
“——这附近有个养猪场的场主,今日一早便到府衙报了案,说是他场子里的牲畜昨晚突然都被杀了。”
姚今皱了皱眉,看着越发翻腾的河面,平日湛蓝色的湖水此刻蓝得有些发黑,尽管阳光十分强烈,然而河水一浪浪翻滚上来时,她甚至觉得那水的颜色有些奇异的泛红。沉吟片刻,姚今正要唤赵升过来问以前有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靳连城却快步走了过来,他越过姚今上前几步,仔细凝视着湖面的情形,忽然说了一句:“差不多了。”
“差不多?什么差不多?”
靳连城像是没有听到姚今的话,伸手示意密林副官等人过来,几个人凑在一起小声说了几句后,那副官便脱了上衣,在众人一片惊呼声中径直跳下河去。一旁的姚今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恼火,一把拽住靳连城的衣袖:“你在搞什么?”
“一会儿就好了,晚点和你解释。”靳连城推开姚今的手,走到另一边招呼其他几个密林人,只见他指了指河岸边另外几个位置之后,那几人也分别跳入了水中。见状,赵升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小跑至姚今身侧,“殿下,这金沙河几百年没这么闹腾过,今日这情形实在有些骇人,莫不是闹了河妖?”
“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胡说八道!这世间哪里有妖!”刚喷完,姚今看着一脸怔怔的赵升突然反应过来,在古代,妖魔鬼怪那可都还是相当有市场的。她咽了咽口水,一时也不知道跟赵升说点什么,只觉正午阳光照得人口干舌燥,正要让他去取杯水来,忽然就听得河里一阵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河底受了巨大的撞击,那声音从湖底传了上来,湖水也被激荡出层层水花,此时湖中心豁然像被切开了一条发口子,两边的水流越涌越高越流越快,赵升还没来得及说出“殿下小心”四个字,靳连城便一个箭步过来,拦腰抱起姚今退后数步,而不及躲闪的赵升等靠河较近的众人,便被高高卷起又猛烈落下的河水淋了个透心凉,不少人一时站立不稳便随之跌倒在地。就在大家惊魂未定之时,一块漆黑却又闪着红宝石般光芒的硕大方形石碑,已然浮出了水面。
姚今虽然没被淋湿,脸上、衣襟前却也是一片细密的水珠,她瞪大双眼亲见那石碑浮出水面,果真犹如一只趴着的巨大黑色章鱼从河底探出了脑袋、或者说是某只千年水妖爬了上来,而那几名跳入河中的密林人仿佛是水妖的小跟班似的也跟着从水中露出了脑袋,一个个嗷嗷嗷地叫着,阳光照在他们古铜色的肌肤上,健硕的肌肉线条,姚今却忍不住觉得,这毫无疑问,就是一群鬼怪。
当晚,靳连城领着手下众人抬着十箱金子到了赵府别院,按着密林国的最高礼仪标准对姚今行七跪七叩大礼,感谢小南国对取回密林圣物一事的大力支持和帮助,同时奉上密林国书,称今后五十年内,无条件对小南国开放北上的通商之路,并在密林和李朝及青岭的交界处开设市场用来互市。
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都很满意,大家一扫往日对密林人和靳连城的种种揣测和不满,赵升笑眯眯将十箱金子收入国库,赵俞也再不用每天盯着金沙河不放心,王相拟好了前往密林互市的种种条陈去找靳连城,而对方看都不看就盖了大印,终于展露笑颜的王相回到赵府别院想要和请示姚今下一步的安排,却发现寻遍整个别院和赵府,都没有这位国主殿下的影子。就在他有些慌神准备找赵升寻人的时候,他突然心中一动,叫了一顶小轿便匆匆赶往金沙河畔。果然,夕阳余晖下,姚今正一个人站在河岸边,不远处拴着她那匹白色的马,马儿正轻轻摇动着尾巴,仿佛为河水微微流动的声音打着节奏。
隔了还有一段距离,王相停下了步子,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嗯。”
“与密林互市的条陈都拟好了,靳大人业已代表密林盖印。”
“嗯。”
“殿下……”
“我知道,大家都很满意。所有人都很高兴。”姚今抬手仰头看了看天空,沉默片刻,然后转身平静地道:“可是我……却有说不出的难受。抱歉,王相,让你们担心了。可能是最近太累了,所以到这里来静一静。放心,没事的。”
王相缓步上前,才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他似乎有些犹豫,低头道:“殿下,相愚昧,不知如何才能为您分忧。”
“与你无关。我只是想来这里静一静。”
“那养猪场的事,靳大人说是他所为,只因图腾石碑极有灵性,他们观察许久才发现需要以血为引——”
“我知道,我不是因为那些猪,”姚今说完这句,自己不禁苦笑起来,“瞧我这都说的都是什么……好了,回去吧。”
“殿下,天色已晚,还是让相送殿下回别院吧。”
姚今笑了起来,“我骑的马,你坐的轿子,倒不知是谁送谁?好了,你回家去吧,我自己回去便是。”说着,姚今便走到拴马的地方解开绳子,熟稔地翻身上马,见王相还站着不动,挥挥手道:“快回去吧,吕桃定在家中等你吃晚饭了。”
此刻夕阳西下,姚今一身银白色的衫子,金色余晖之下,点点银光变成金色,王相仿佛看不清姚今的脸,脱口而出:“不知殿下的屋里,可有等您的人?”
姚今仿佛一愣,将脸转向越发幽暗的天空另一侧,似乎轻轻叹了一声,带着笑意道:“还好,还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