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贼婆…”
王夫人受了惊吓,不由得退后半步,身形藏在提灯的丫鬟身后。
待回神过来,王夫人自然是又恼又气,不肯弱了半分声势,忙让看门上夜的粗使丫鬟来说话,看是哪里有现出来贼人。
贾琏口中那所谓的贼人,东跨院这边自然是不曾见着的。
王夫人这才心定,便也不顾那许多了,只管打发人去周姨娘哪儿喊二老爷贾政过来。
“……再怎么不济,好歹也是叔母尊长,就这般叫琏二你上门来欺辱?”
传话过去后,不等老爷贾政过来,王夫人已经开始叫着贾母贾政贾珠等哭诉起:“看这受列祖列宗酿坏的好孙儿,我平日向来躲着你,连寻内侄女说话都不敢高声。这活着愈发的没生气了,哪里来苦命!珠儿,看看你兄弟怎么做的事,叫我这般年纪了还受这侮辱……”
贾宝玉正在东跨院这边住,早听得动静,被袭人唤醒过来了,原本是躲着贾琏,不敢现身。
但见了如今这般模样,他再也不好藏着了,连忙出来去扶王夫人。
又有迎春和探春过来,见状,探春也连忙是带着侍书来劝慰王夫人。
“琏二哥,咱们这些个人,常言道打断骨头还连着筋里,家中什么事不能好生的说?太太总该是长辈……”探春说着说着说着,不自觉流出泪来。
泣泪的不止探春一人,凤姐儿倚着贾琏,再由平儿扶着,闭目淌泪,再不发一言。
已然是身心俱疲。
幸好珠大奶奶李纨避讳,只打发了个丫鬟过来瞧情况,不然再添上一道,只怕个个哭到肝肠寸断。
但世间却不是谁哭诉泣泪便有理!
贾琏不受这共情拘束,只听得见得心烦,胸膛起伏不定,却是一刻也在这待不下去了。
“让开道来!今日敢拦我的,不管什么男女亲眷,都叫你受用尽了!”
贾琏松开凤姐儿,让平儿扶着,自个大步流星跨过影壁,追溯那黑线冥冥一处而去。
听到这喝声,沿途哪个丫鬟婆子敢拦路。
王夫人见状,忙是拿着手帕擦泪,一面起身来去追赶,一面让人快去带二老爷过来主持!
这事情越闹越大,她管不了了。
贾琏不认她这婶婶,总该认二老爷!
东跨院内部,贾琏在东跨院里四下行走。
他虽然少有来过,但这番也不曾迷了路径,赶路更是全然不管身后王夫人一行人的动静。
一路怒发冲冠,贾琏最终停在一处亮着昏黄烛光的房屋外。
“琏二!”
贾政的声音适时至夜中传来。
“你须得止步!别的地方也就罢了,你可知这里是我内眷所在?环哥儿她生母的住居!”
无论怎么说,侄子众目睽睽之下,闯进叔叔的姨娘房间内,实在是难以说得过去。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贾政刚从旁边周姨娘那边过来,见到贾琏在这便连声呼喊,好叫他快些避讳。
“二老爷既然在这,便是极好,又不是说在别处。出声叫俺再接着等,等里头做完了手脚不成?”
贾琏斜眼一瞥,说罢,不顾近在几尺的贾政,径直推门而进。
在府中忍耐许久,守着劳什子礼规。
既然已经闯进东跨院里,这门户贾琏不愿假手贾政,自个非推不可!
今夜若不是他贾智深在,换了别人,岂不是受了平白的委屈苦楚还硬是声张不得?可恨!
“又做这孽障之事!枉你在圣前当的好官!”
贾政哪里知晓贾琏所想,在后哀声一句,喘着气跟上,进门来只盼赵姨娘会躲着,事后他再寻琏二行家法算账。
赵姨娘的屋子小,地上拢共就一间正厅两面厢房一间里屋一间小内堂,外头再加上两间耳房。
外头没人,贾政一进正厅,不见贾琏,只转眼便在桌子底下见着了抱成团,正瑟瑟发抖的赵姨娘和丫鬟小鹊。
——这二人在夜间竟都是穿戴整齐。
贾政刚听得报信的人说的琐碎,心中正困惑,又见了此情此景,不免更添了狐疑。
“琏二去了哪儿?”
丫鬟小鹊哆哆嗦嗦,只用手往内堂那边一指。
“唉!你们做的什么好事!”
“里头…人刚刚殁了……”
小鹊呜咽着说不出话了。
贾政一甩袖,也一时管不得缩在桌下的赵姨娘了,连忙朝着内堂里面去。
转进堂中,红烛黄灯的光芒迷人眼,一股血腥之气隐隐钻入口鼻当中。
贾政掩着袖子定睛一看,只见宝玉的干娘马道婆口喷鲜血,已然是气绝了一阵。
这马道婆面前摆在矮桌,桌面上香烛香炉等物不必多说,这一块布上面托着的,正是个稻草人……
有贾琏站在一角,面色阴沉。
看到这,贾政就是再不惯俗务,也没有还不懂的事。
“巫蛊之事,朝廷大忌!学生大忌啊!岂不是天降的祸患来这?”
虽不知马道婆怎么没了,贾政实不愿多看,连忙转身出来,到了正厅里,再一跺脚,唉声叹气径直出门来。
“——我家是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却躺了什么愁怨要做这事?莫非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躁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巫蛊焦死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
进来赵姨娘屋中,其实也不过是片刻的事。
远处王夫人正好发人追来,见到了廊上正长叹不已的贾政。
“老爷!”
王夫人一堆苦水要诉。
但贾政瞧得她来了,连忙下来台阶,屏退身后众人,发话叫都不许进屋去。
然而凤姐儿和平儿走得急,晓得贾琏在里面,已然是先进屋去寻了。
贾政无奈,再重申了话,发命叫人拦了门口,又让人快去东路西路看门,这个时辰还敢出府去的直接扣下捆实了!
这般发号施令后,贾政才敢拉着王夫人到一旁商议。
“夫人,你常是有主意的,今夜如此这般,偏偏叫琏哥儿撞见了,该如何是好?”
王夫人实不知道赵姨娘和马道婆做的什么勾当,满腹委屈听贾政一说明,才是终于恍然明悟了。
“难怪凤姐儿哪儿出了事,平日里我就听姨娘她对着有些怨言,也不好多管束,不成想她挑在这个时候做了孽…”
“谁说不是。”
贾政闻说是凤姐儿遭了难,暗道难怪因此引来了贾琏,一时间愈是慌了。
“想大姐她刚封的妃子,巫蛊这事哪里敢泄露半点到宫中?怕是折尽了祖宗的福分也保不住!”贾政擦着额头冷汗道。
王夫人道:“不急,见的人少,外头也都是自家的人,总能压得下去。只琏二他带着凤姐儿因这事过来,方才其它事也不消提了,该如何给他个交代?须知他那官位最是好对今上说闲话的。”
贾政难以作答,和王夫人各自沉闷。
赵姨娘房屋中,贾琏已经是踏步而出,目光四下扫射,面带凶煞,毫不见要收敛的意思。
贾政和王夫人简略商议了,正要使唤人动作,又见正主贾琏出门来,便先是静了。
祸事到了眉睫,大势转换,王夫人纵是方才被贾琏气得心肝打颤,此时也只能先息了声,她甚而还待要去问贾琏夫妇的看法。
……
“——可恨!”
贾琏冷眼,不顾面前是谁,平地惊雷般暴喝出声。
“跟这些个虫豸相处,试问俺怎生做得了大事!”
廊下一时无人能回。
只听这骂声隐隐在东跨院上空萦绕回响,震耳发聩。
今夜算一例。
而荣府内外,因各般事儿暗恨他贾琏暴虐、王熙凤苛酷的,又岂是一个两个?只怕他这大房嫡长身上的恨意还要更要多些。
贾琏如何能不知。
这荣府上下,哪里像是一个家门,都恨不得自杀自灭,惯会闷头朝内里死斗,不是我吃了你,就是你吃了我!老爷太太们带头做事,哥儿姐儿们身不由己,缩着的缩着,哀怨的哀怨,下面之人见风使舵只见利市,生怕划银子的手慢了。
全然是无救了……
凤姐儿因迟了些走出,刚出门便见得贾琏当着二老爷二太太的面骂人。
不待她说话,贾琏已经回头过来。
“俺的意思是定了!再见不得这些个狗屁倒灶的事,即日就要搬出府去!”
见贾琏盯得紧,凤姐儿抿了抿嘴唇,想着了宫中传信要建的省亲别墅还无处下手,再想着了今夜那股风邪入体,生死难堪,着实是吓人。
凤姐儿终是叹了气。
往年的荣府辛苦操持,要几乎尽数成了空。
“……我明个就去和老太太商量罢。”
贾琏闻言,稍是宽怀了,也不管东跨院这边的说法,当即招呼凤姐儿、平儿等自家人回去。
王夫人贾政本想使人拦着说话,平儿那边今夜历经全场,伶俐的心思已经明悟了,便过来回道:“老爷、太太,我家二爷二奶奶实在是乏了,今夜便先回了,还请只管放心,都不是多嘴的人。老爷太太们只管先处理,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天明了再唤人去那边差遣就是。”
王夫人闻言,只好作罢,忙打发人相送出门,再抬出轿子送贾琏等人到南北夹道里。
今夜荣府凤姐院贼人一事,至此,才终于是了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