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在通政使司衙门待到响午,便打发了身边的文吏出去通报,自个是要散值了。
衙门今日实在有要紧事,直接去宁荣街找他。
虽只上了半天值,但却称不上惫懒,因如今最是繁忙的六部也都是这般做的。
当今圣上勤政,朝廷不少官员都劝谏不必每日一朝,但俱是被否了。
是故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一部尚书大多是午前就走了,左右侍郎则一个在上午坐堂,一个在下午坐堂。
——若不是如此,哪里来的精力参与每日的早朝。
响午刚过,赵家兄弟赶车回来荣府。
贾琏下车,脚步匆匆往自家走。
到了南北夹道里,进来自家院门,凤姐儿却是不在,只有平儿在守着。
“早猜到二爷心急回来。”见了贾琏进屋,平儿如此笑说道。
“凤姐儿的身子如何了?”
“我看着是好了。”
平儿回道:“赶早的时候,那安道全医师过来,给奶奶开了两天安心养魄的药,早上吃了一副,午前再吃了一副,奶奶那面色眼见的好了,里里外外都松了气。”
至于贾琏说的那个癞头和尚,平儿却是没有使人寻到,只找了些道士过来做祈福消灾的法事。
那些个人如今还拿着家伙东西在路上,晚上才能开始做法事。
贾琏听到平儿扳着手指说事,心肠好歹舒畅了不少,连道是辛苦了。
神仙奇人见得多了,他还真当那马道婆有什么鬼蜮本事,叫人能无可奈何。
如今一看,还不是抵不过白刃加身,由他杀的够快够干净!
平儿见贾琏一改出门前的急促,面上也未绷着了,便也跟着欢喜了,再道:“奶奶自觉身子好了些,午前吃了药,就往老祖宗那边去了。”
正说着,外头有了动静。
贾母身边的大丫鬟鸳鸯敲着门框进屋来。
“琏二爷,平儿姐姐。”
鸳鸯先问了好,再看了看贾琏脸色如何,才是放心说笑道:“琏二爷,您的事发了,老祖宗如今扣了琏二奶奶在身边,就等您过去要骂人呢。”
直系的长辈都还健在,长孙不守家,非要出府去,谁听了不气。
贾琏就预料到了有此一遭。
“那怕是早使人等着我回来了。”贾琏哼声道。
方才已经换了衣裳,贾琏说着起身来,便跟鸳鸯出门去,往贾母上院那边走。
出门到了南北夹道里,鸳鸯小声陪着笑道:“琏二爷,老祖宗嘴上虽然不说,但也实在是有些气着了,您这边虽有了难处,但也还要请您担待着些,不好再叫老祖宗伤心。”
贾琏却是只管背着手仰面走,没得好声气。
“你晓得个什么?说什么金鸳鸯玉乌鸦的,来替主人家操这份心!”
这话说的有些重了。
鸳鸯攥着手绢跟在贾琏身后,因为这话,不由得叹气红了眼眶,一时不好开口了。
“老太太有什么可怜的,富贵了一世到老。”
贾琏听得鸳鸯动静,扭头过来,道:“依俺看老太太紧着你也不全是好事,你倒是该可怜自个了。记得你也快到了年纪,老金彩又在金陵,谁知哪天老太太就给你配了出去。这是早晚的事,到时还不得生出隔阂来?我也还知道你爱哪个,事情却是难办。”
如今鸳鸯在荣府内宅的地位可高着。
两房太太见了她,也要给个笑脸,哥儿姐儿见了,都要喊声姐姐,至于那些个管事婆子,那更是不时就上赶着巴结。
但这也是个如无根之萍的人,全靠贾母看重她。
鸳鸯一时止了抽泣声,忙收拾出一副笑脸道:“我还劝着呢,琏二爷到来劝我了。多谢琏二爷好心提醒了,我那事不急,我也不可怜,那些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才可怜呢。”
虽然是这么说,其实鸳鸯也知道等一日年纪大了配给人,从贾母身边一走,地位落差下,一时怕是不好过……
两人接着往前走。
鸳鸯忽然道:“也是只有您和宝二爷了,会怜惜别人,不然我可不敢愁眉苦脸的跟在后头,让主子觉得上杆子的没脸。”
“洒家怜惜个什么?”
贾琏攥着个拳头到鸳鸯面前,哼道:“快些走,啰啰嗦嗦的,还要叫人抬了轿子来请你不成?”
“是是是。”
鸳鸯不假思索的笑了笑,晓得琏二爷是要见老祖宗了,心情一样苦闷,便小跑着往前走了几步。
“总之那事,我先前老太太的话二爷您请别忘了。”
贾琏见状,这才放下拳头冷哼一声,接着往贾母那边赶。
才出南北夹道,前面就来了一拨人。
是大房派来。
领头的王善保家的看了看鸳鸯,有些迟疑的对贾琏道:“琏二爷,您这是去见老祖宗?稍后太太那边也有请……”
“不去!”
除了打听昨夜个事还能有什么,贾琏哪里还管大房那许多,早就连请安问好都不曾去了的。
“俺近来不得空,大太太要是有心,就自个去寻二房那边说话!”
撂下话,贾琏便只管大步走了。
不然,还真当他就比二房好相处不成。
转过花厅,顺着抄手游廊走了一阵,贾琏停在贾母的院门牌匾下。
“万事只怨她那大家长没做的好,才闹出那许多事。老太太既然年纪大了头昏脑涨花不了心思管人,那也莫管俺了,我自出府去快活,不过待得初一十五、逢年过节的,再来给她老人家请安罢了。”
贾琏望着牌匾这般说,自以为理由妥当了,便满意点点头。
“琏二爷您快些吧,老太太都等急了。”
鸳鸯则见有人进去通报了,忙是又过来请,几乎要上手了来拉扯。
贾琏这才进门,伴着两边穿山游廊厢房上的鹦鹉画眉等鸟叫声,迈过中庭,到了正房台阶下。
里头隐隐有些哭声传来。
鸳鸯着急,先进屋去了。
贾琏不明所以,跨过门槛到了厅内,受指引进来西边套间中。
一进屋,贾琏便见着一片杂乱。
正面炕上,炕桌倾斜欲堕,叫鸳鸯一手扶着,又有一张红缎靠背引枕落在地面,一时无人上前来拾。
贾母坐在炕上,凤姐儿跪在膝前,两人抱头痛哭着。
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有一齐哭的,也有抹着眼泪来劝的,就是无人理会进屋的贾琏。
贾琏听得直把眉头皱来,目光再四下扫了扫。
大房二房的老爷太太不必说,往日里,时常在贾母这边伴着的宝玉和三春湘云等人也不在,屋子里的主子竟然就贾母和王熙凤这二人。
“老太太,您是找俺?”
贾琏上前来,倾着身子喊了一声。
贾母却不说话,只是那哭声是慢慢收了。
贾琏没得到回应,只进门就听得不知缘由的哭声,难免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了。
他余光一看,炕边一溜铺着椅袱的椅子没人坐,便先自个就近选了张坐了。
这时,贾母抚着还在抽泣的凤姐儿后背,抬起头来。
“有谁发话叫你坐了?打小怎么学的规矩?”
鸳鸯在旁,忙来帮贾母擦脸。
左右还在哭的丫鬟婆子们也都渐渐收了。
“坐一下有什么打紧?”
贾琏一面说着,一面却是再站了起来,笑道:“老太太今个不骂俺,反倒是自个先哭上了,可叫人摸不着头脑哩。”
贾母拍了拍凤姐儿的肩,示意她起身,同时对着贾琏冷哼道:“没脸没皮的东西,现在倒是会说俏皮话了,能讨谁的欢喜去?”
凤姐儿起身来,眼眶通红,回头看了看贾琏,旋即挨着贾母到炕上坐了。
见到凤姐儿不说话,贾母自个倒是先叹了气。
“……琏二,朝廷有什么事岔了,给了你爵位又赐了你屋子,我看着就不对劲。你如今是准备妥了要带凤姐儿去那边住,多多少少也叫人猜了到。”
不待回话,贾母又道:“你都素来不服你老子管,和宝玉他爹他母亲又闹得僵,我近来耳又聋眼又花,平日的零嘴都嚼不动,成了老废物一个,哪里来的能耐管你?要走就走吧,谁能拦你的前程。”
这话叫人意外。
“老太太说的这般真切?!”
贾琏一时难以置信。
原本想过诸多借口,如今却是成了无用功?
思绪杂乱间,贾琏心中已然是翻出大股喜悦来。
“还来问我?”
贾母道:“万万该要记得上头的人还在,我最怕你不知听着谁讲,学了哪本书、哪个戏,做个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出来。我今年八十了,眼看要过寿,家里一连出了这许多事,好的好坏的坏,叫人将就不了,若是到了时辰,你带着凤姐儿不缺席,好歹也叫我知足了。”
“老祖宗!”
这话悲切,凤姐儿忍不住,忙喊了一声,将头埋在贾母肩上,又哭出了声。
贾母说了这些,自个反倒是收拾了情绪,牵着凤姐儿的手到身前劝慰。
“可怜你是个做事周全的,自打跟着琏二后,这不许那不许的,改了多少性子,流了多少眼泪给他。咱家如今也就你这个孙媳妇,这些年都可着受罪了……”
屋里正欢喜悲切的时候,外头有传话的丫鬟进屋来禀。
“老祖宗,二老爷过来请安了,就在外头。”
“快让他进来!”
贾母立刻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