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到茉莉的时候,后者的脸色却并不怎么愉快。她卸下了那身并不成功的男人装束,长发在脑后盘起,穿着身颇为老气的衣裙,坐在了莫里亚蒂对面。莫里亚蒂摇铃让侍者撤下桌上的残羹,重新上一瓶红酒,茉莉却冷冰冰地道:“谢谢,我不喝酒。”
“你会需要一个杯子的。”莫里亚蒂把酒杯推到了她面前。
“拜你所赐,明天茉莉·琥珀是个女人的消息就要传遍整个苏格兰场了。”茉莉看起来怒气冲冲,手指都在发抖,“你都跟安德森说了些什么?为什么好像我只离开了一小会儿,却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莫里亚蒂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们竟然不知道你是个女人吗?”
茉莉冷冷地道:“我自认为隐藏得还算成功。”
“如我所料,苏格兰场里全是一帮蠢货。”莫里亚蒂低声笑了起来,“茉莉,你为什么要愤怒呢?你不是已经很好地证明了女人在某些领域并不一定比男人做得差吗?”
“是所有领域!如果我们能拿回本属于我们的权力!”
莫里亚蒂从善如流地摊了摊手:“你是对的。”
茉莉讥讽道:“我可看不出你这话哪里出自真心。”
“好吧茉莉,我明白你对我找上门来的内心担忧。”莫里亚蒂调整了一下坐姿和表情,露出了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不过,我是真心想要帮助你们的。不管你信不信……我被夏洛克·福尔摩斯深深地伤害过。”
茉莉表情怀疑。莫里亚蒂脸上满是苦笑:“你想象不到他都对我做了什么……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没发现我的体·毛非常稀少吗?茉莉,看看我的手臂……”他挽起一只袖子,展示那洁白光滑的皮肤,“他对我实施了一些……手段,他说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关注我了,那时候我大概只有十岁……想必你也知道,他有着一些怪癖,比如鞭尸,但我敢说,他更喜欢的还是去鞭打温热的人体。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还给我套上镣铐,锁在一个小房间里……哦,不……”
莫里亚蒂深深地低下了头。茉莉瞠目结舌,忍不住站了起来:“我的上帝!”
她的动作引起了旁边的注意,一个侍者走了过来,看了看他们:“……女士?您需要帮助吗?”
“不,不,没什么。”茉莉连忙拒绝了,等侍者走后,她忍不住地握住了莫里亚蒂的手,关切地道:“你还好吗,呃……”
“莫里亚蒂,詹姆斯·莫里亚蒂,你可以叫我金。”莫里亚蒂抬起脸来,露出泪水迷茫的眼睛,抽泣着道。
“啊……呃……詹姆斯。”茉莉有些手足无措,“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曾经……混蛋!我从来都不知道福尔摩斯竟然是一个……”
“同性恋者,英国恶习(指鞭打)。”莫里亚蒂悄声提示着。茉莉顿时激动起来:“对!他竟然会是一个……”
“茉莉,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对这个群体产生偏见。”莫里亚蒂软弱地道,“因为我也是一个同性恋者……上帝啊,你该不会因此讨厌我吧?”
“……不,我绝不会。”茉莉斩钉截铁地道,对莫里亚蒂的最后一丝恶感也烟消云散,“我明白你为什么找到我了……你介意我把你以这样的身份介绍给别人吗,詹姆斯?以一个同性恋者的身份?”
可怜的·无辜的·被道貌岸然的侦探欺骗的·更加不为世人所接受的弱势群体·莫里亚蒂当然不会介意!
茉莉对莫里亚蒂戒心已经基本被消除了。多亏了莫里亚蒂逼真的演技,她甚至十分地同情他,而这份同情带来的就是她直接把莫里亚蒂带到了她们集会的地点,并在路上简要地向他介绍了这个一手主导新娘案件的神秘团体——她们是一群女权主义者。这在维多利亚时代相当罕见,并不为主流社会所接纳。他们把家务活归给女人应做的职责,而把其他在社会上更具影响力的职位通通赋予了男性。受教育水平越来越高、接受的新思想也越来越多的女人们却不会安于现状,她们有理由为自己争取权力,也有能力去守卫住属于自己的权力。一些妇女因此而聚集起来,开始谋求在社会上获得更多的话语权。
茉莉·琥珀所在的秘密组织就是这样的一个女权主义团体。她们的成员五花八门,有出身优渥的贵妇,也有混迹在中层家庭的女佣。但毫无疑问地,她们都有着改变现状的愿望,并在为此付出努力。讲述这些的时候,茉莉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毕竟她们刚刚用常人难以看穿的方式制造了一起谋杀,甚至骗过了大名鼎鼎的咨询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的耳目,让他也为死尸复活的谜题困惑不解。
但是说着说着,茉莉的谈话热情就开始消退了。她和夏洛克认识的时间毕竟比莫里亚蒂这样一个陌生人要长得多,无论是信任程度还是了解程度都很深,之前之所以会那么容易地相信莫里亚蒂的表演,和夏洛克从停尸房临走前的那句话不无关系。然而冷静下来后,她却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冲动鲁莽了。她并没有求证过事情的真·相,就单方面地相信了莫里亚蒂,如果莫里亚蒂是在骗她呢?
莫里亚蒂敏感地从她的言谈间发现了迟疑。这是正常现象,如果茉莉·琥珀是个没有脑子的花瓶,她也就不会被夏洛克看作值得信任的伙伴了。他开始不动声色地转换话题,最后引到了夏洛克的身上:“……在停尸房的时候,我看到他进来了,老天,那一瞬间我真害怕他发现我。真幸运,你吸引了他的注意,我才能从阴影中溜走了。”
巧妙的恭维之下,茉莉禁不住笑了起来:“那是因为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案子上了,福尔摩斯就是这样一个只对奇怪的案件感兴趣的怪人。”
“他是个天才。”莫里亚蒂声音低落,“如果找到了足够的线索,他总能得出答案的。”
茉莉静默半晌,也低声道:“是啊,他总会看出来的。”
“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们的。”莫里亚蒂抬起头来,目光炯炯,“你愿意相信我吗,茉莉?我们都是少数群体,都不被这个社会的主流思想所接受,甚至……我想要帮助你们,因为看到你们的成功,就好像看到了我们的明天……哦,茉莉,”他又抽噎了一声,抓·住了茉莉的手,“我知道这样太冒昧了,但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信任。”
茉莉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又忍住了,迟疑道:“但是我并不能保证……我不能保证你能加入我们,或者参与什么,也许我们只能听听你的意见……”
“我知道,你真是太好了,茉莉。”莫里亚蒂用湿漉漉的眼神望着她,绽开一个笑容,“我只希望能够帮助你们,这就足够了。”
茉莉心中升起的防备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瓦解了。面对莫里亚蒂仿佛毫无保留的信任目光,她竟然感到了羞愧,目光游移开来,不太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你认为女人成为一个法·医很奇怪吗,金?”
“我认为让蠢货呆在不适合他的职位上才叫奇怪,茉莉。”莫里亚蒂说道,“男女因为性别而在社会分工中拥有着他们无可替代的成分,但是无可辩驳,现在社会上所有的大多数职位都是给人类提供的,而非是男人或女人……”
一个念头忽然如闪电般地掠过他的脑海,快得只留下片刻光影。莫里亚蒂皱起眉头,他似乎忽略了什么东西……
茉莉没注意到他话尾的停顿,吐槽道:“但是就是有些人认为女人不应该做这种事情。我不知道是福尔摩斯告诉他的,还是华生医生自己看出来的,他竟然对我说,‘为了混进男人的天下,也是蛮拼的啊’!男人的天下?他在讽刺我吗!……”
莫里亚蒂忽然打断了她:“等一下,茉莉,这是约翰·华生对你说的?”
茉莉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莫里亚蒂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大男子主义,胡子,妻子,约翰·华生……女权主义者,少数群体,混进男人的天下……雌性化的,异类,混进男人的天下……!?
夏洛克梦境里的一切都是有原型的。他头脑精密,不可能在这种细节上出错。华生是他所信任的同伴和同居者,这些与现实迥异的特质显然反映了夏洛克内心所需要的某一面;死去又复活的新娘案件原型则无疑是他,而一手缔造了这个案件的茉莉和她的秘密团体……
莫里亚蒂胸中骤然卷起了狂怒。他扭曲着唇角,手指死死收紧,骨头捏得咯咯作响。夏洛克·福尔摩斯……他竟然给了他和华生完全相反的形象……一个阴柔的、娘炮的gay!……他竟敢这样轻视他……轻视他势均力敌的对手,金·莫里亚蒂!
视线中·出现了五彩斑斓的色块,莫里亚蒂大脑一阵晕眩。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四处都是软垫的地方,沿着头顶有光透入。他跪在地上,望向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夏洛克·福尔摩斯狼狈地闯入……
仿佛一瓢冰水浇入大脑,莫里亚蒂浑身都战栗起来。他转移了模糊的视线,怒吼着向旁边击出一拳,砸碎了车窗的玻璃。茉莉忍不住地尖叫起来:“老天!莫里亚蒂!”
……没错,是莫里亚蒂。
莫里亚蒂骤然间回过神来,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他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转头对茉莉露出了微笑。
——一定有什么东西,藏在夏洛克的思维宫殿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