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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

不正常的火。

没有色彩,没有温度。

甚至没有闪烁光影。

你看不到它,但它就是存在。就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凶猛燃烧。

这就是,幸福感之火。

黎木站在火焰之中,向前看去。这周遭的一切,都在坍塌,崩溃。纷飞的纸片与木屑,交织盘旋,形成骇人的魔鬼一般的虚影。而在这魔鬼虚影之下,是尤明浩艰难挣扎的身躯。

他当然不是真正的尤明浩。但黎木也清楚,自己的朋友“浩哥”,就沉睡在那具身躯之中。

“尤明浩”,或者说这旧日里的一名囚徒。他体表的皮肤寸寸剥离,露出的并非血肉,而是抽象的规则交汇在现实之中,所展现出的七彩斑斓的扭曲形状。他痛苦地喘息着,

“幸福感……幸福感……黎木,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他们本是在茹莲娜的书店中,只不过,这座书店在幸福感之火的摧残下,已不成样子了,看上去跟混沌场里的景象并无区别。

黎木看着他,

“选择……我觉得我从未选择过什么。我只是走着走着就意识到自己该做些什么。只不过,在做之前,我可能会犹豫,会纠结,会陷入苦闷的自我怀疑之中。你无法理解,对吗?”

“尤明浩”的确无法理解。他虽然脱胎自尤明浩,但本质其实还是基本法则的产物,顶多比天使要更加“智能”一些。他被创造出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沟通无限意志,将黎木覆盖掉,使其跌入“旧日”,与“今日”的一切脱离联系。

黎木向他走去,

“你永远无法理解幸福感。正如你永远看不到‘未来’一样。基本法则也无法限制幸福感,正如基本法则可以不断侵吞真实的‘未来’,但它只会存在于虚假的‘今日’,所以,永远无法抵达理想,无法抵达真实,永远存在于虚假之中。”

“未来……”“尤明浩”的身体在幸福感之火的焚烧下,摇摇欲坠,也许下一刻既要彻底崩塌了。他根本无法抵挡这种火焰,因为他使不出超出基本法则之外的能力,“没有未来!根本就没有未来!基本法则才是事实,基本法则才是真理,你怎么懂未来,那无序且疯狂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闪烁的,就像风中的蜡烛,随时都会熄灭掉!为什么?”他低沉地吞吐,“因为无限就是如此!无限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无限就不应该存在!”

他说完,双腿一起崩溃了。黎木便俯身问他,

“所以,你很懂得无限吗?”

他双眼无神,

“我……亲眼见过啊。正因为我亲眼见过了,才宁愿永困于‘旧日’,也不肯去感受那种野蛮无序的疯狂。”

“所以,无限为什么存在呢?”

他低下头,

“我不知道谁创造了无限。但我知道,无限本身不存在……一切的一切本应该存在于‘有限’之中。”

“有限?”

“可被计算的……可被感知的……清晰的……世界。”

“但,也是没有理想的世界。”

“尤明浩”问,

“理想很重要吗?”

“不重要吗?”黎木反问。

“尤明浩”陷入沉默,自此他再没说一句话,任由幸福感之火将他吞噬。

黎木将真正的尤明浩的那一份意识保留了下来。

幸福感之火,最终烧尽了一切。黎木得以见到真正的“旧日”。

“旧日”不是一个时间概念,所以并非是“过去”。它不是虚无,也不是混沌,更不是现实的世界。它更像是一个……垃圾场,一切不需要的东西,都被野蛮地塞了进来。所以,这里看上去,十分杂乱。各种各样的物体,都静止不动,像是被定格在空间中的,没有任何变化。没有能量的转变,没有信息的传递,没有物质的交换。

这里没有基本法则,一切理所当然的东西,在这里都没有。

这里没有数学公式,没有物理规律。

来到这里的任何事物,都会因为失去了基本法则的支撑,而变成绝对的静物。

对,这里的一切都是绝对的。是什么就是什么,觉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如果说,“明日”真实的无限是一切都无法预测,“今日”虚假的无限是一切都可以被预测,那么,“旧日”是死去的无限,不会有其他可能,只有既定的事实结果。一样东西,在进入“旧日”那一刻是什么样,那它就永远都是那样。“旧日”没有可能,没有概率,只有静止。

绝对的静止。

在这里,时间没有被暂停,而是根本就没有时间。

这里,唯一的“变化”就是,时时刻刻都有事物被抛撒进来。那些,全都是被基本法则所侵吞的“未来”真实的无限的内容物。

被抛撒进来的内容物,无规律,不均匀地分布在这个永远都填不满的“垃圾站”之中。当然,与其说是永远都填不满,不如说,一直都在变大。毕竟,空间也会被基本法则一起侵吞掉。

黎木孤独地行走在被抛撒的内容物之间。

他之所以没有变成静物,还能行走,是因为他洞悉了基本法则,可以依靠自己维持小范围的基本法则框架。当然,这是需要耗能的。庆幸的是,他的身体里囤积了大量的幸福感,足以维持他一个人的需求。

因为“旧日”是绝对静止的,所以,他不得不自己制造一个计时器,用来记录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

一开始,他尝试着寻找离开这里的办法。

但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着手。因为他全部的能力,只有两大类,一是依靠基本法则存在的支配力,二是依靠幸福感存在的创造力。

前者肯定是没法使用的,毕竟这里根本就没有基本法则。而依靠幸福感存在的创造力,的确非常强大,超出了基本法则的框架,可以用来创造一切……他甚至可以创造出属于他自己的基本法则,属于他自己的世界架构。

但,这有什么用呢?

在垃圾场里修个房子有什么用?

他需要的是离开这个垃圾场。

幸福感的力量,无法提供这个帮助。

计时器里的时间是沉默且客观的。一分一秒,一日一月……

在“旧日”里的孤独时间,就这么在默数之中,不断增加。

孤独对黎木而言,并非多么煎熬,在过去的生活里,他早已习惯了孤独,尤其是从灵从安全屋离开那段时间,他醉心于基本法则,醉心于时间,醉心于探究过去与未来。不同的是,那是他主动选择孤独,他要想找人陪伴,随时都可以找到人。

“旧日”里没有安慰。

他只能跟“呢喃”说话。可是,到了这种地步,“呢喃”也没法再对他说些有用的话了。交流都变成了一种累赘,一种压倒肩膀的无形压力。

如果去想象最坏的情况,那就是,直到幸福感耗尽,直到力量用光,直到变成静物,也只能面对如此的孤独,无法选择。所以说,可以选择的孤独,不是孤独。

一天又一天过去。黎木也始终没能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他的脑海中开始盘旋其“尤明浩”的话,“我将永困于旧日,你亦是如此。”

“旧日”与“今日”之间的隔阂与距离,并非两个无限宇宙那样,有着分明的界限,有着最外缘框架结构,只要穿过结构,就能从一个宇宙去到另一个宇宙。

“旧日”与“今日”完全就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黎木无法在“今日”中理解“旧日”,自然也就无法在“旧日”中理解“今日”。所以,他无法离开这里,无法找到“今日”。

他当然试图去理解。可这种事从来都不是脑子一动,嘴上一说,就能实现的。

沉闷的时间,度日如年。

黎木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离开了他的安全屋,该怎么运作下去。娜塔莎、李素、卡佩妮、薇拉……茹莲娜……迪卡男爵……他们能做些什么呢?他们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吗?也许,以娜塔莎的智慧,是可以解读出基石计划的……

黎木想到这一点……他愿意去相信娜塔莎。相信她,有足够的能力,在没有他的情况下,带着安全屋和各位一起向前走。

但他又不得不担心,如果无限意志去阻止他们,该怎么办?利亚妥弥亚可是还活着的。

越想,心里越是焦急。

但他又十分清楚,越是这样的情况,越是必须要冷静下来。焦急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好处……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冷静……冷静……不要受情绪的支配……你理应做一个心如澄镜的思考者……也许现状很艰难,但如果你不思考,那艰难的现状只会越来越变本加厉。

他不再到处行走,不再去关心那些被基本法则侵吞的内容物,坐下来,变得像是一座雕塑,开始思考。

思考的过程,通常是不能被时间衡量的,尤其是面对这种问题。

所以,客观的时间过去的很久,对一个真正的思考者而言,也不过是一瞬的时间。只是说,这一瞬中,发生了太多事。

黎木想起茹莲娜说过的一件事。

那就是,他与无限意志之间,由一条纽带彼此联系着。他在一端,无限意志在另一端,如果这条纽带断了,那他们不会因此失去联系,而是,将直面彼此。

一开始,黎木想过,茹莲娜这么描述是不是不太对。与其说成是纽带,不如说是一堵墙。这堵墙要是倒塌了,那他与无限意志就将直面。

但,在思考中,黎木逐渐认识到,茹莲娜是对的。纽带就是最合适的描述。

因为他与无限意志之间的联系,不单单是“黎木与无限意志”的联系,而是……“真实”与“虚假”的联系。那条纽带是什么呢?茹莲娜一开始的说法是,那条纽带就是尤明浩化身的天使。这么说其实有一点关系,但也许茹莲娜本身的认知也不够充分,没能意识到更本质的答案。

在思考之中,黎木找到了更加本质的答案。

那条纽带,就是基本法则。正因为天使代行着基本法则的权力与意志,所以才被茹莲娜误认为,尤明浩化身的天使就是纽带本身。实际上,基本法则才是。

因为,无限意志是基本法则用以修补自身缺陷而创造出来的补全意志。基本法则的缺陷当然就是“超出基本法则框架的事物就无法被基本法则理解”,那个花店的天使就是因为这个缺陷,被卡佩妮所摧毁的。可如果基本法则超出自己本身的框架去探究框架之外的事物了,那就违背了本身的逻辑性。那基本法则也就不是基本法则了。

所以,才有无限意志的存在。

无限意志的诞生,使得基本法则既能维持自身的纯洁性,又能毫无受限地去探索基本法则框架之外的事物。

自然可以说,基本法则就是那条纽带,它一端系着无限意志,一端系着黎木,又将彼此分割,就像虚假与真实的距离。

而当基本法则不存在了,无法去区分虚假与真实了……那虚假与真实的距离也就消失了。

所以……

黎木睁开眼。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如果在这沉闷死寂的“旧日”里,有什么东西是鲜活的,那就只能是思考与觉悟。

思考过,然后做好觉悟。这就是他最应该做的事。

他看了看计时器,

“才过去三个月吗……还真的是度日如年啊……”

他以为自己来到“旧日”已经很久很久了。

“旧日”依旧是沉闷死寂的,多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也完全看不出来。没有人会在乎垃圾场里发生的事。

他一点一点解除围绕在身周,起到保护作用的基本法则框架。

从最外面开始,直到完全解除自身所有的基本法则。

彻底解除那一刻……他的生命活动因为失去支撑而即刻终止。心不再跳动,血液不再流淌……组成这具身躯的每一个基本粒子,都陷入绝对静止的状态,相互之间不再交换物质,不再转换能量,不再传递信息……他不再是一个生命,而变成了一个概念,一个用“存在于‘旧日’里的一份内容”这句话就可以描述形容的概念。

基本法则给予他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回收了,甚至“黎木”这个名字,也不再属于他。关乎他的一切,都不再属于他。

他丧失掉了作为“黎木”的资格,成为一个没有属性的绝对空白的内容物。

但,真的是这样吗?

他真的会鲁莽到这种地步吗?

他真的什么都不剩了吗?

不。

一道强烈的,甚至显得疯狂的意识,开始涌动。这道意识以最强大,最震撼的力量,向沉默的“旧日”宣告!

“还有我……完全真实的我!”

一道光影,在黎木静止的身躯上缓缓浮现。光影逐渐凝实……

看去,是一把钥匙,一把断剑形状的钥匙。

钥匙的光影像水一样,包裹住黎木静止的身躯。

忽地,一只手从静止身躯的胸口伸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只手。两只手一起,像开门一样,从里面向外面,将静止身躯撕开。然后,他从里面爬了出来。

赤裸的身躯,干净无暇,纯洁污垢的身躯……舍弃了基本法则所缔造了一切虚假的身躯……完全真实的身躯,携带着完全真实的思想。

他依旧将这个完全真实的自己,命名为,

“黎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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