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宗南写下几行字,用独特的药水抹去,雪宝冲天而起,几个起拍便消失在北天外…
可是,这次呢?赤盏烈风岂是好相与之人?这次,会不会是“明月楼”唯一的一次例外?
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杀他么?本来这次的目标并不是他。
铁宗南抬头望天,天空忽然暗云低垂,刚出头的星光复隐藏在浓厚的云层外。
薛万春摇摇头,这个青年心中有太多的秘密。
只因我恰巧途经此地,而后天又是一个疾风劲雨的天气,非常适合杀人…铁宗南淡淡道:就如此简单…
你是不是早布局好了?只等赤盏烈风入彀?薛万春问。
青年摇摇头:早布置反而有太多的迹象,太多的破绽,我们必须一击而中,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全身而退,不失去一个弟兄。
薛万春失声道: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还是那种级别的高手,不损失一个兄弟,这如何办到?
事在人为…铁宗南淡淡说道:杀他,只因他在十多年前杀过一个人,玷辱了武者之风,令人齿寒…
薛万春静待他说下去。
那是个年轻的妇人...铁宗南长长舒出一口气,似在回忆:那妇人已失去了家人,也已停止反抗,可他还是没有放过她,像他那样的高手,一片树叶便能轻易杀死她…
但是,他用的是却是刀,“断雨刀”…刀光一闪,妇人的头颅便没了,她身边还有个比我还小的男童,男童抱着妇人的头颅不停地叫唤“娘”…声音凄惨。
铁宗南已目含泪水:我远远地躲在沟底的草丛里,屏住呼吸,身子瑟瑟发抖,眨眼间,男童也没了声音…
我感觉他已看到我了,吓得要命…可我还得爬起来跑,不跑的话,命准没了…
薛万春虽是刀头舔血的汉子,生死寻常,可还是被这血腥的屠杀牵引着,跟随眼前的铁宗南--当初的小男孩,命运一起浮沉…
铁宗南的眼光投向南方的天空:我在沟底打了几个滚,用师父平时教我的逃命身法拼命地跑,那时只恨自己平常不用功,到头来无缘无故地丢掉性命,再后悔也没用了…跑了有三十多里,那人一直在我十丈之外,鬼影一般,怎么都甩不掉…
薛万春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左侧有个几十余亩的树林,我如惊鸟般一头翻了进去…这是我自幼玩耍的地方,哪棵树下有几窝蚂蚁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我常与自己的影子游戏,看能不能甩掉他,自小被师父带上山去,我没有玩伴,只能这样打发童年的时光…
听到这里,薛万春提到嗓眼的心逐渐收放下来。
我在树林里左躲右闪,就像平时和师父玩捉迷藏的游戏,他的轻功比师父差的很远,怎能轻易追上我?
他终于失去了耐性,刀光在密林里纵横,非欲杀我而后快,若连个小孩子都捉不住,如何面对众多部下?像他那种人物,面子看得比命都重要…
薛万春的心又提了起来。
别担心,薛大哥!铁宗南展颜一笑,一声薛大哥,薛万春心里如三冬冰化,一股温暖之情涌上心间,让他拿命去换这三个字都值得。
一个武林老前辈来了…铁宗南语气变得明快,目光亦变得多情:这个时候,云霄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箫声,越来越近…那人停下身形,仔细聆听,倏然色变,如丧家之犬匆匆逃离…
是被师尊的箫声吓跑的么?薛万春问道,猛然想起什么,愕然张大嘴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那时他还不是我的师父,但是也差不多,他是大师父的师弟,经常与大师父赌棋,也时常指点我武功…此事过后,大师父虽然不舍,还是让他把我带走了…
天玄老人?!薛万春失声道,露出无比尊崇的神情。
是…铁宗南毫不隐瞒。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这世上又有多少一见如故的朋友和兄弟呢?
“天玄老人”的辈份远在“少林三老”之上,“少林三老”为当今少林掌门玄渡大师的掌门师叔,最小的也在百岁开外,按辈份岂不是…?薛万春脸一红,说不出话来。
铁宗南看到他的窘态:一日兄弟,终身兄弟,薛大哥又何必为世俗的虚名困扰呢?
兄弟教训极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薛万春恢复常态,目光炯炯,顾盼生辉,自有睥睨四方的英雄气概。
天玄老人…他老人家最近可好?薛万春望着他,似不知该不该有此一问。
师父他老人家安好…只是他习惯了闲云野鹤、求仙访道的生活,不想为世俗所累。他经常道,天下自有天下人治之,一饮一啄,自有前定,一切需遵循天地规律,所以他准我加入“明月楼”…
听他提起“明月楼”,薛万春精神一振:这可是武林中最神秘的帮会…
“明月楼”本就是我两位师父的家当…铁宗南喃喃道。
望着薛万春狐疑的表情,铁宗南道:说来话长,“明月楼”是经两位师尊许可创立的,现在交到了我的手里…
“明月楼”虽是杀手组织,不过所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我们有专司评估的堂口…这些绝密的东西自铁宗南口里说出,是对薛万春的绝对信任…
那你大师父一定是“缥缈老人”!
是的,我已有三年多未见他了…铁宗南轻声道,孺慕之情挂在面上。
天已见黑,乌云下压,雷声隐约,是暴风雨将来的前兆。
蓦地,铁宗南轻声道:有人来,东面十里,五人四骑…手掌虚按,将二人站立之处的痕迹隐去,此手一出,薛万春暗地佩服…
马蹄声近,果是五人四骑,四骑均为三十左右的精壮汉子,札甲鞑帽、腰束宽带,手执马鞭,神情粗悍,只一人立于马下,却显然是众人之首。
他年龄稍长,四十多岁年纪,身材魁梧,一头浓密的黑发未做捆扎随意地披在肩上,双目阴冷,嘴唇薄削,望之便是凶狠残暴之人。
大将军,没人啊!一红脸汉子道:没人经过的痕迹…
大将军自言自语道:难道消息有误?…走…回转身子,竟比奔马还迅疾。
巫离获,济南府千户都统,十五从军,兵刃“霹雳斩马刀”,是金军中排名前十的高手,手下“疾风十二杰”,皆是千征百战、悍不畏死的外门高手,薛万春轻声道。
二人一跃而下。
何方高人,请现身一见…铁宗南双手负后,渊渟岳峙,竟有一派浑然天成的宗师气度。
果然不虚…一声苍老的声音。
眼前一花,两个人影同时显现,竟是戏楼里的白发老道与白衣少女,铁宗南毫不为奇。
岫云步法?“万里追云”无尘道长?薛万春惊讶道。
小哥好眼力,不愧是少林高足,手创“天地嵩阳掌”的武学天才…无尘道长叹息道。
喂!何时让小老儿领教领教?老道搔搔头,肩头轻轻抵抵薛万春,本就很乱的头发就更凌乱了。
薛万春连道“不敢”。
这白胡老道挺可爱。
见过道长!铁宗南曲身作揖。
哎!不敢当、不敢当...老道赶忙闪往一边,同时向身旁少女得意地道:服了吧?
少女撅着嘴唇,尽显少女娇态:爷爷就会欺负袖儿…
小老儿见过两位小哥...老道一改刚才不正经的姿态。
这位小哥…老道目不转晴盯着他腰间的乌箫。
铁宗南淡然一笑:晚生铁宗南…
少女神情一颤,忍不住又偷瞄一眼。
瞧…瞧…瞧…老道转头道:这回给你抓着了…
铁、薛两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你不是常说,要嫁便嫁“无影公子”,还说什么,要当“明月楼”大掌柜的夫人…这次交给你了,跑了可不许找我要人…摆弄着肩头的乱发,无尘道长连珠炮地道。
爷爷,你胡说些什么呀?少女再说不出话来,任凭红霞飞上腮边。
铁宗南看着这一对老少,又好气又好笑。
老道终敛正神态:不说了,不说了,再说袖儿就不给小老儿烤叫花鸡了…
终于,老道目光又移到铁宗南的乌箫上,竟有些害羞地嗫嚅道:铁公子,可不可以看一下你腰间的东西?
铁宗南一怔,随即解下乌箫,递于他。
无尘道长将手放在衣襟上狠狠地擦着,边擦边自言自语道:此名“天箫”,长二尺四寸五,重七十六斤,乃天上陨石打造,出自冶铸大师公孙子之手,箫下二寸处,有虫鸟篆“玄”字…
铁宗南愈是惊奇,老道所说,竟丝毫不差。
老道轻轻摩挲着,仿佛孩童得到了心爱的玩具。
老人家似乎对它很熟悉?铁宗南心中对他充满着好奇。
老道喃喃自语道:是啊…六十多年了,不想还能再次触摸它…
众人颇感惊奇,少女的心思亦被带了过来,显然,老道未曾对她讲过任何关于“天箫”的事情。
老道的目光穿透岁月:八岁那年,师父带我到“天玄老人”修真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老人家,他那时已是须发皆白了,是个很可爱的老头…
嘿嘿…他将乱发甩到身后:他和我后来的师父在古槐树下下棋,我依偎在他老人家的怀里,他手里就握着这根乌箫,那时的我只能看着,它太重了,我根本拿不起来,他慈爱抚着我的头,教我认这个“玄”字…
师父便问他我资质如何?他叹了口气,道:唉!此子虽然天资过人,世所罕见…
老道挠挠头:“天玄老人”便是如此夸赞我,不信你们可以问他去…
铁、薛二人微笑不语,少女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老道瞥她一眼,挤挤眼睛:“天玄老人”接着道,此箫乃天外之物,杀气太重,此子性情太过温和,难以驾驭…
老夫所寻之人,须胸带七星,足踏八卦,方能天人一体,无伤无害,也不枉此物穿越万年,来世一遭…
万事不可强求,若无合适弟子,老夫宁愿将其带到下面去…若所寄非人,只能是无端枉害了他人性命…
自悠悠往事中醒转,老道略带庆幸道:还好,“天玄老人”等了一百多年,终等来了你…
铁宗南心中无比感动,禁不住在心底轻念一声“师父”!以往的各种生活细节一一在心头闪过,瞬间涌起无限的眷恋。
无尘道长将“天箫”递与铁宗南:小老儿差点便成了你的师兄…
不准…红袖脱口而出,脸又红了一半:那样他岂不成为袖儿的师公啦?
众人弯腰大笑,几笑出眼泪。
无尘道长接着道:自那以后,我便再没见过它…从华山回青城后,师父便正式收我为徒…
嗐!我师父的武功也不赖,他的“岫云身法”和“岫云剑法”,也是江湖人梦寐以求的绝技…
薛万春叹息道:何止不赖?!她可是和“四老”齐名的“神尼”呢!“四老一神尼,江湖无余子”,对这话,江湖中从来没人敢怀疑,他们都是传说中的人物哩!
无尘道长点点头,道:嗯…师父出家青城山白云观,人称“白云神尼”。出师后我便持“岫云剑”在江湖闯荡,总算也闯出了一点名堂…唉!兵荒马乱…后来我便收养了红袖,将一身功夫尽传与她…
红袖眼角一红,拽着他的衣角:爷爷,别说了!
再后来,“岫云剑”我便不用了,反正江湖中也没几人打得过我,纵然打得过,也没几人追得上…嘿嘿,这剑就送我宝贝孙女啦!
现在,袖儿也基本用不着!除了你们几个,江湖里也没几个能打得过我…说完,自个先笑了起来,众人更是开怀大笑…
雷声滚滚,乌云低垂,豆大的雨滴开始坠落…
各位别回城中了,去某山寨如何?薛万春道:山寨离此不远,仅七十余里,三盏两盏茶功夫即到,寨里不但有叫花鸡,更有杏花酒哩!
好…好…同去…同去!看山寨的叫花鸡,比我家小妮子手艺如何?无尘道长拍手附和。
红袖瞥向铁宗南,铁宗南对她微微点头一笑,眼神甫触,二人不约而同心头一震…
九月初七,长白山,义军营地,夜雨新晴。
济南长白山,又叫“小长白”,属岱岳山系,形成早于东北大长白山,位于城东南五十里,因山巅常有白云缭绕得名,隋末,正是在这里,王薄作《无向辽东浪死歌》,首举义旗,揭开隋亡之幕。
站在最高峰摩诃顶,天空湛蓝,极目远望,山势峻拔,重峦叠嶂,绵延数十公里,猿蹄兽鸣此起彼伏。黄河、小清河宛如玉带,向东北消失在茫茫天际。
薛万春向无尘道长、铁宗南、红袖引见山寨二当家陆平狄,一个五十余岁的美髯文士,他身着青衣便装,头束文士巾,身材挺拔,眼神坚毅明亮,只是眼角已有皱纹泛起,人生沧桑尽在其中。
陆大哥,陆平狄...薛万春涌起尊重之色:昔年在“无敌先锋”岳云公子帐下效力,为“冠军营”百人队队长…
余人亦肃然起敬。
“冠军营”全由岳云将军亲自挑选,俱由机智绝伦、骁勇善战的少年组成。
薛万春接着道:朱仙镇一役,陆大哥三进三出,直杀得梁王兀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割须弃袍…
陆平狄微欠身子:大龙头过誉了...昔日春风少年,今已垂垂老矣,不敢再提当年之勇…
陆平狄神情萧索:少将军遇难,“冠军营”众心灰意懒,随之解散,我壮志难伸,流落江湖,辗转至此,多亏大龙头收留,方又有了用武之地…
众人唏嘘不已。
二十步外是十余名手持长枪的长白义兵,皆二十上下年纪,朝气蓬勃,气宇轩昂。
正值早操时刻,山下山上,绣着“长白”的旌旗招展,长刀枪矛闪亮,兵士们训练有素,喊杀之声此起彼伏。
手指操练的士兵,陆平狄双目重又焕发青春:山寨现有兵士五千,大都是以前“齐州军”的后代,也有附近投奔的穷苦百姓。
秦贼提出“南自南,北自北”的媾和条件,他们不愿受金国统治,于是便啸聚于此,这里成为一片不被欺压的化外之土,金军几次攻打,均无功而返,后来便不再用兵,彼此相安无事…
薛万春笑道:某与陆大哥分工明确,兵马钱粮,由某家募集,至于建制操练、规划指挥,则全交于陆大哥,陆大哥才为山寨之主哇…
正该如此…铁宗南笑道:古人云,各归其位、各尽其能、和而不同、方为大同…
谈笑间,一声长啸响自山下,声震林越。
五哥与幺弟…铁宗南话音未落,二条人影疾如飞鸟,一记飘逸的空翻,落在他们面前。
粗俗之人,还望无尘道长及二位大哥勿怪…铁宗南道。
大掌柜…二人抱拳铁宗南,期待地望着其余几人。
自己人…铁宗南逐一介绍道:无尘道长、薛万春薛大哥、陆平狄陆大哥…却不知如何介绍红袖。
红袖好奇地望着二人,似露出惊异之色。
幺弟望望铁宗南,又望望红袖,张了张嘴,偷看一眼铁宗南,终没有出声。
无尘道长冲红袖挤挤眼睛,红袖低下头去,老道喃喃自语道:不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儿吗?
目光落到左首,汉子约三十六七岁,八尺开外,面色微黑,浓眉环眼,肩膀宽厚,身负矛戟,铁宗南道:五哥战鹰…
矛戟双绝?薛万春惊叹道:战大侠自出道以来,未尝一败,至今尚未矛戟同出…
南诏一战,您分别用矛、戟战败了“天南剑派”掌门玉真子与“五毒帮主”单楚山,止息两派多年的纷争…
五年来江湖再没有您的消息,未成想你竟是“明月楼”的五掌柜,“明月楼”真是人才济济…
微笑指向右首少年,少年约莫十六七岁,青衣青巾,腰悬短笛,比铁宗南稍矮寸许,面容清瘦,眼神清澈,唇红齿白,如玉树临风,卓尔不凡。
铁宗南道:幺弟沈月白,“明月楼”少掌柜,鲜有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月是故乡明,露从今夜白…说的便是你吧?红袖轻声一笑,模样俏皮可爱。
沈月白看了看铁宗南,终忍不住问道:这小妮子谁呀?和你什么关系?
咳…咳…这位是红袖姑娘,无尘道长的小孙女…
哦…哦…沈月白躬身道:月白粗鲁,道长莫怪!
红袖附耳无尘道长道:爷爷,你看…她用眼角瞄瞄沈月白腰间的短笛。
无尘道长神情一震,清清嗓子道:沈小哥,如小老儿所猜不错,你腰间悬挂的,该是由南海万年玄铁糅合黄金、青铜打造的“魔笛”,敢问你和“魔笛老人”怎么称呼?
沈月白肃容道:正是家师!
魔笛千重浪,天箫月宫寒…
魔笛公子?!薛万春再次动容。
“无影魔笛,天刀残棋”,为江湖近年来最负盛名的年轻高手,并称“武林四公子”…
万春何幸,昨日偶遇“无影公子”,今又得见“魔笛公子”?薛万春感叹道:“明月楼”真是虎踞龙盘,任何一人,足可让当今武林天翻地覆…
大龙头过奖!在下惭愧…战鹰、沈月白同时道。
哎!小老儿怎么这么背时呀?“三老”一个都没赶上…无尘道长故作委屈着脸,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红袖“嘘”的一声,指放唇上:止声!若让师老祖听到,她老人家不废了你…
无尘道长小心地四处张望,仿佛“神尼”便在近处,小声道:不说了…不说了…回青城不许提起啊!
那要看你以后的表现…红袖得意地道:这个小辫子暂时先攥在本姑娘手里…
若有若无地望她一眼,铁宗南嘴角含着微笑…
红袖顿时闭口不语,但觉心头有个小鹿,砰砰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