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隐隐,刚欲放晴的天色又暗淡下来,乌云遮挡了蔚蓝的天空,山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去那里…薛万春手指另一座山峰的半腰,一角小亭若隐若现。
众人施展身法,片刻即到。
天井亭,因附近有“天井泉”得名,亭下有石桌石凳,望之年代久远。
众人刚落座,绵绵细雨便飘了起来,大小山峰笼罩在烟雨之中,不一会,变成瓢泼大雨,一条条自然形成的瀑布从山谷奔腾而下,声势骇人…
铁宗南开口道:三天前,七哥、八姊率“山海卫”在涿州突入军营,诛杀了“追风三骑”及军中十余名高手,全身而退后,正星夜赶往河间府…
铁宗南叹息道:新春尚远,朝廷已迫不及待早早备礼孝敬主子了…
此次领队的正旦使官员是通议大夫张子公大人,此人颇有廉名,须对其进行保护,以防金廷及“讥察使”对张大人加以陷害。
我朝积贫积弱已久,兵备荒驰,实难抵御金国的奋力一击,必须制止一切不利张大人的行为,以保证朝廷的正常朝贺,决不能给金廷任何挑衅的借口。
目前,张大人一行正停驻东昌府,国书也已递出,正等待金廷征召…
对于这些绝密信息,无尘道长、薛万春、陆平狄等人无从得知,关系到两国大事,他们听得聚精会神。
唉!铁宗南长叹一声:君臣之国.…耻辱啊,耻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奈何?奈何?
亭上雨水倾泻如注,风荡山谷,远山一片迷惘,正如飘摇的国事。
众人陪着叹息。
虎狼环伺,朝廷不思进取依然如故,一直在用尊严与钱帛换取和平。自岳飞、韩世忠去后,朝廷人才逐渐凋零,已几无可用之将。
顿了顿,铁宗南道:若七哥、八姊赶去,子公大人料也无碍,且说说眼下…知道此次任务么?
战、沈二人点点头,其余人等亦点头表示知晓。
铁宗南从怀中掏出《济南城防图》,作详细的布置。
此次行动名“天雷一击”,关键是几个环节,铁宗南目光熠熠道:乱敌、扰敌、分敌、惑敌,让他们错解我等的行动目标,最后方能一击功成…
蔡相只是幌子,赤盏烈风才是正主…
除“追风六骑”外,随行高手尚有“破雷”马三雷、“武状元”台征,加上济南府的“霹雳斩马刀”巫离获,铁宗南逐一细细安排。
抬头望着四处聚拢而至的密云,铁宗南喃喃道:明天的暴风雨依旧不会停歇…这正是我们最喜欢的天气…
赤盏烈风…你死定了…铁宗南指尖轻叩着桌面。
雷声轰轰,风雨不止,天昏地暗。
众人起身,相继投进茫茫雨雾中,雷声暴雨,成为他们最好的掩护。
西城的一户普通大院,外面看去很平常,却是长白义军城中的一处秘密据点,里面吃穿用度、干粮杂货应有尽有。
晚饭时候,众人序了年庚,除无尘道长外,依次为:战鹰、薛万春、铁宗南、红袖,最后才是沈月白,众人约以兄妹相称。
红袖得意望着沈月白,优越之感溢于言表。沈月白心下郁闷,难道几月之差,便要被她永远骑在头上?
十余名“铁卫”早已备齐强弓劲弩,夤夜潜入城去,隐匿在东门伏击范围内的百姓家,他们用一种特殊的手法可令他们睡到明日午后方醒--秋高人乏,又是大雨天气,数万户人家有十个八个睡懒觉的毫不稀奇。
雨意绵绵,至下半夜,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
铁宗南抱元守一,神骛八极,体内真气盈足,方圆五里似眼前之物,清晰可见。
自五年前,他就无需刻意睡觉休息,甚至可在特殊时段进入“龟息”状态。
想到了大师父,若没有其所教的轻功身法,那个小男孩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大师父曾自负地对他道,学了他的轻身功法,即使不懂武功,逃命亦绰绰有余,回想几次惊险的经历,似乎确实如此。
又想起佳音姊姊与红袖姑娘,都是女孩,给他的感觉却大不一样,佳音姊姊就像自己的亲人家人,红袖的感觉却不同,不同在哪里,他却说不上来,难道?他不敢再想下去。
心如石子入河,荡起圈圈涟漪,胡思乱想中,心神开始浮躁,忙默念师门心法:
至神无方,至道无体;抱朴守静,允契于理;静之复静,以至于一…
九月初八,重阳前一日,百花凋零,秋菊傲霜。
东门大街。东门至北门都统府,不多不少,正好八里,街道宽十丈。
辰时,暴雨初歇。
长街寂静,街面水流汩汩,沿途店铺门窗紧闭,锦旗招牌在秋风中烈烈作响,偶有一、两条流浪狗趴在店铺檐下的避风角落,将头伸进肚皮底下,寒冷让其忘记了饥渴滋味。
遥远的东方传来隐约的号角之声,长短间隔,不久,城中亦回应类似的声音,似在传递讯息。
一刻后,街面传来密集的马蹄声,一队约六七十人的盔甲兵骑自西疾驰而来,斗笠蓑衣,腰挎弯刀,夹杂着马匹的嘶吼,溅起满天水雾。
巫离获头戴灰色斗笠,外罩黑色披风,逾显面色苍白阴冷,他长发披肩,长刀悬于马侧。
几声婴儿的啼哭,在睡梦中为突如其来的蹄声惊醒…
骑兵们呼啸而过,直达东门高约五丈的城门之下,自觉分列两侧。
不远处,大批马队正缓缓东来…
出东门二、三十丈处停定,巫离获催马而出,与马队的为首青年将官说了几句,那将官微微点头,马鞭一指,示意继续前行。
青年将官台征,三十出头,高大微须,面容冷峭,目光犀利,是赤盏烈风的亲卫队长,师从吐蕃金光法师,一对熟铜短杖,各重四十五斤,有万夫不挡之勇,是金帝完颜亮钦点的“武状元”。
东来的马队二三百人,骑兵开道,左右分列大旗“开府仪同三司”、“金吾卫上将军”,开路军士高举“回避”…
马队中间一顶红呢软轿,牛皮覆顶,随行左侧马上一红脸大汉,五十上下,身着戎装,肩宽体阔,浓眉虎目,顾盼生威,腰悬成名兵刃“断雨刀”,赫然正是赤盏烈风。
“开府仪同三司”蔡松年,为金帝少年汉师,亦是金朝少有的汉家大儒,对赤盏烈风更是有知遇之恩,此次赴任,金帝特许之送任以示重视。
随行右侧身形微曲老汉,六十余岁,身披蓑衣,头发灰白,鼻头厚大,手端一杆粗长的黑色烟管,半眯眼睛,时而精光闪烁,仔细辨认,竟是四十年前纵横黄河两岸的独行大盗马三雷,手中烟管名“破雷”,多少成名英雄饮恨其下。
让过台征,巫离获向赤盏烈风施礼后,下马肃然垂立与轿旁,拱手道:见过相爷!
轿帘掀起,一清矍老人打个免礼手势,马队继续前行…
红呢软轿西进约二百步,进入东门之内,队尾却仍在东门之外…
一缕低沉的箫音自城中广场的高大石塔中响起,众人一惊,警惕之心顿生…
箫声初时若有若无,复逐渐转向悲凉,继而高亢,忽如风暴席卷天地,有如千军万马在疆场驰骋…箫声有无限的魔力,众人禁不住侧耳倾听,神情呆滞、口不能言。
赤盏烈风、台征、“追风六骑”等高手均面色凝重。
马三雷、巫离获相视一眼,心领神会,二人长啸一声,冲天而起,分向长街南北二楼两侧窗户掠去。
赤盏烈风端坐马上,目色森然,目光紧紧凝视着大广场的石塔方向…
三日前夜,赤盏烈风收到了“明月帖”,圆月之中空空如也。他不但没有惊慌,反有一种莫名的兴奋,神秘的组织,神秘的杀手,如影似风,遍寻不着,不料他们竟自投罗网…
“追风六骑”拔出随身兵器,清一色长刀,柄长四尺,刃长三尺,发出冷冽的寒气,四周骑兵掣出盾牌、腰刀,护在软轿周围…
突然,前方北侧二楼十余面临街之窗洞开,伸出一张张黑红色的弓弩来,对着街面的骑士乱射一通…
改良过的弩弓可同时射发五六枝箭,一轮过后,三五十名骑士已跌落马下,叫骂声、喊杀声、哀嚎声、惨叫声、马匹的惊叫声,不绝于耳,后面骑兵不知前方发生何事,正涌入东门…
就在马三雷即将撞到南面窗户时,一股猛烈的掌风迎面袭来,夹杂着灼热的气息,掌势之雄厚,竟是生平仅见,进无可进,马三雷伸出烟管,在敞开的窗沿轻轻一点,瞬间平移三尺,同时翻身屋顶,堪堪避开凌厉的一击。
洪亮的长笑伴着一个魁梧的身影穿窗而出,再次向马三雷攻去。马三雷居高临下,已抢占先机,展开“夺命七十二式”,与来影战于一处,方看清是个三旬左右的蒙面汉子…
巫离获穿窗而入,屋内却空无一人,一个人影正从对过窗口闪过,眨眼间跃上对街房顶…
巫离获手持马刀,疾追而去,踏过三五个屋顶,敌影已消失不见,巫离获正自犹疑…
身后一凉,巫离获猛然回首,一个须发皆白的蒙面老道正对他挤眉而笑。
巫离获心内震骇,冷冷盯着面前的老道,“迎风一刀斩”倏然而出,宛如飓风刮过,房顶瓦片随着刀势卷向老道…
老道面不改色,心内也暗自佩服:好…小老儿许久不用兵刃了,今个便用一双肉掌,陪你这个“祸害精”玩玩!
身影一闪,已近至巫离获身前数尺,巫离获吃惊不浅,长刀一收,化成片片刀芒,护住全身,提起十二分精神,应付着这个身手高绝的老怪物…
长街上,台征已与战鹰缠斗多时,战鹰不敢托大。台征惯于沙场厮杀,单打独斗亦是金国的翘楚人物,据说已是年青一代第一高手。
双方皆是重兵刃,短兵相接,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之声,四周骑士功力稍差些的,便觉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一时间,二人杀个旗鼓相当…
东门处突又响起连片的惨叫声,随后,十数条身影分向南北方向,疾驰而去…
号角再起,将讯息传出,东门缓缓关闭,门外的骑兵自觉止步,弓箭出壶,严阵以待…
雷声隐隐,天色暗淡下来,一场更大的暴雨在酝酿着…
箫声再次响起,青、白两道身影疾如闪电,自远方而来,直扑软轿,众骑士大声呐喊,上前狙截,马鞭、马刀长戟、枪矛齐向来影身上招呼,竟不能阻挡二人半分。
白色身形剑若飘雪,鞭稍、枪头、矛头、刀头纷纷断落;青影如风而至,身形过处,满是受创的闷哼,笛影如山,直向轿顶压下…
赤盏烈风动了,“追风六骑”亦动了…
赤盏烈风手一抖,“苍龙出海”已全力挥出,刀影如山,罩向青衣少年,他已看出青衣少年身手极高,这一刀,他使出十分功力。
刀笛骤接,轰然一声闷响,赤盏烈风心头一震。
青衣少年已借刀尖之力向后腾空而起,落在一骑士头顶,借以散去所受功力,骑士哪里受得住?顿觉仿如电击,七窍流血,座下战马亦同时倒毙。
赤盏烈风刚想道:小贼不过如此!话未出口,便感到一阵阵劲道沿刀身传来,一波接着一波,好不难受…
连退十余步,方勉强站住,但觉体内气血浮动,眼冒金星,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鲜血喷洒而出…
谁会相信?这北国军中的第一高手竟抵不住青衣少年的全力一击。
青衣少年身法不停,径向前方突去,顿时冲乱即将集结的敌军阵型,笛影闪处,哀嚎连连,片刻杀至东门楼处…
箫声停止。
又一条淡黄身影自石塔方向鬼魅而至,迅捷如电,“追风六骑”抛开白衣蒙面少女,拼命上前结阵阻截,黄衣青年左手一挥,一股柔和的力量恰到好处,“追风六骑”顿觉呼吸不畅,竟不能前进半步…
绝望地望向轿子,赤盏烈风提起残存的功力,准备做垂死一击,可是,箫影太快,待他念头想起,黄衣青年手中之箫已轻轻点在他的额头,不轻不重,他的思维就此消散,停留在那天外飞仙般的箫影上…
魔笛千重浪,天箫月宫寒…这是他最后的意念。
持箫青年抬头望天,神情落寞…
大队人马呼啸着从府衙方向赶来,青年将箫收于身后,向白衣少女深望一眼,红袖摇摇头表示没事。
青年昂首,发出一声清啸,声震九天…
清矍老者掀开轿帘,面不改色喝斥道:何人如此大胆?
铁宗南轻声道:宋人…蔡相官运亨通,可喜可贺!
蔡松年面色一变,竟无言以对,“身宠而神辱”,是他的自嘲,他却挣脱不了。
铁宗南轻声低吟道:
…山黛远,水波长,暮云秋影蘸潇湘。醉魂应逐凌波梦,分付西风此夜凉…
蔡松年神情一震,这是他当初赠行弟子辛弃疾之作,道不同不谋,辛弃疾不愿北官,慨然南下,心下不禁羞惭万分。
蔡相好自为之,勿为千夫所指…青年再不看轿子一眼,身形拔天而起,三五个起落,即消失在南门方向…
“皇城司”的信息又该更新了…铁宗南自言自语道。
满街的骑兵、步兵,乱做一团,一边放箭,一边呐喊着四处追赶,终无所获。
整个刺杀过程不过半个时辰。
寒冽的冷风中,弥漫着血腥的气息,百余人马的尸首交错堆积,血水混着雨水在冰冷的长街上流淌…
乌云压城,空气凝结,天色渐暗,连续的闪电交加,似乎要将万物撕碎,一声沉闷的雷声,天地震颤…“哗啦啦”,片刻间,暴雨如注,阴阳不分…
午时三刻,城南四十里地山腰,土地庙。生起柴火,取出干净衣服,将带有血渍的衣服换掉。
除铁宗南和无尘道长外,众人均受不同程度的内外伤。
沈月白和红袖只是些皮外伤,敷些金疮药即可。
调息完毕,战鹰叹道:不愧年青一代的杰出高手,至六七十合方才勉强扳回劣势,却也只能是个不胜不败之局…最后那记“石破天惊”竟被他撒杖化解,可惜可惜…真想再和他大战三百回合…战鹰目中斗志又现。
薛万春道:若不是筹划周密,这次行动弄不好会功败垂成,金军中确有不少高手,那马三雷纵横多年,某几使出全力,竟不能伤他分毫…
薛大哥那一掌打得那死老头…但话已离口,红袖偷瞥爷爷一眼,无尘道长正满不在乎地摸着胡子,若有所思。
咳…咳…打得那马三雷满地找牙,估计没三二个月不能下床…众人莞尔。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某也好受不到哪里去…薛万春抚着左胸,苦笑着:若不是怕影响大局,真想再补上一掌…
无尘道长比较轻松,巫离获虽然武功高强,可离“神尼”嫡传仍有不小的差距,无尘道长单是步法已让他目眩神迷,他只能严守门户,但求无过。
无尘道长的目的正是缠住他,阻开他与“十二杰”的联系,使其无法组织熟悉的联攻,无尘道长飘然离开时,巫离获早已汗透重衣,气喘吁吁,狼狈不堪,但他犹自长刀乱舞,口中念念有词,状若疯癫。
无尘道长想着感觉好笑,不免惟妙惟肖地模仿一番:兀那老道莫走,且与俺巫离获再大战三十回合…
只有红袖,尚未尽兴,心中稍有遗憾。
她轻叹口气:唉,你们至少清楚自己的对手是谁,我呢?打了半晌,净是些马夫更夫之辈,说出去,岂不败坏了本姑娘的一世英名?众人大笑不止。
微笑着听他们讲完,铁宗南蹙眉道:五哥可曾试过,将矛戟之招调换使用?勿拘泥于兵刃…
目光一亮,战鹰顿悟:多谢九弟...此后,战鹰的武学修为进入到另一重天地…
风住雨歇,山色分明,树木苍翠,鸟儿欢叫,响彻山谷。
众人话别。
铁宗南心系宋使安全,需尽快赶往河间府,薛万春要回洛阳,去谈一宗大买卖,为义军筹备军费,与铁宗南相约,买卖事完后便赶去与之会合。
无尘道长几日前收到师父“白云神尼”的飞鸽传书,说想念袖儿,让他们回去一见。
袖儿噘着嘴,满心的不情愿,但还是随无尘道长而去…她一边走,一边回头,恋恋不舍。
忽然,她转身停下,双手鼓于嘴边,高声叫喊:南哥哥,从青城山回来,我便去河间府找你…
铁宗南朝她挥挥手,满怀惆怅…
沈月白胳膊轻捣铁宗南的腹部:喂!小妮子怕是看上你哩…铁宗南眉头一皱,沈月白伸伸舌头,躲到战鹰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