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华酒馆在望。
此时日影西斜，不多的行人皆神色匆忙。
杨放礼陪着杨方祁，又带着杨世锦，往露华酒馆走来。
偶尔有几个过路人投来好奇目光，亦匆匆收回，不曾对此特别关注。
苏荣作为明面上的唯一侍卫，此时更是一脸严肃。
暗地里倒有更多侍卫在旁护着。
只是今日最需要保护的人，乃杨方祁。
任是杨方祁抵达消息该无几人得知，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原想在杨方祁到来前便将宁不凡、沈素两人找出，熟料如今只添了宁街这一麻烦，还将黑鱼卫不少人手分去那边。
若非从其他线索看，宁不凡先前多半也不知还有着地道存在，苏荣都要觉得宁不凡乃故意趁着这时间，将地道的消息透露出来，好叫他们精力分散。
杨放礼已准备好带杨方祁进入露华酒馆。
杨方祁却偏在此时停步。
他静静望着酒馆外褪色的旗帜招展。
“放礼，你当真想好了？”
从他喉间发出的声音嘶哑低沉。
杨放礼微愣。
却见得杨方祁在这时转过身，看着望月河河水潺潺。
杨放礼陪着他看了许久，缓缓勾唇：“皇兄，你觉得我会放弃么？”
露华酒馆很近。
杨放礼悄悄回头，果真看到就在酒馆门边站着的女子。
华凝月应该早已发现他们到来，却不知他们为何迟迟没有过来。
杨方祁低叹一声：“她的身份，还有很多可疑之处。放礼，你应该看得出来。但你还是执意选择她么？”
每一个字，都轻轻地敲在杨放礼心上。
“皇兄，我只爱美人。”
杨方祁又叹。
他的目光已从河水，移到杨放礼身上。
眼角余光，恰好从杨放礼身旁穿过，落到酒馆门边的女子身上。
微顿。
旋即，杨放礼听到杨方祁的笑声。
“那就过去看看吧。朕只有你这个亲弟弟，既然你决定好了，朕自然不会强行棒打鸳鸯。”
算是允诺。
杨放礼的心却没有丝毫放松。
酒馆今日没有客人在。
其实先前也有客人想要进店，却都被请走。
华家先前没有见到杨方祁正面，只知此人能得到杨放礼的陪同，就连杨世锦都只敢规规矩矩地在一旁站着。
于是，便是不确定，也要先做好准备。
杨方祁进店里，先已坐下。
他打量华凝月的目光，有毫不掩饰的审视。
华应洪和陆西玉两人在一旁，这时候也颇不适应。
华应洪自然对杨方祁看自家女儿的这种目光有着诸多不喜。
但这个人，终究是当今皇帝。
是他不能随便去惹的人。
帝皇家的规矩，终究与寻常人家有所不同。
“我从来没有见过放礼对一个人如此在意。”杨方祁徐徐道，“我和母后都曾为放礼的婚事着急。只是放礼不喜欢。我们也不好去勉强他。”
“今日我来这里，只是以兄长的身份到来。”
杨放礼蓦地一惊。
他想过杨方祁的许多种反应，却不曾想过杨方祁会忽然间如此缓和。
“我只有这个亲弟弟。”杨方祁转向杨放礼。
他对着杨放礼微笑。
华凝月却觉得，杨方祁的话，其实是在和她说。
“而且我的年纪比放礼要大不少。放礼出声后，都几乎是我看着放礼长大，看着他从当年那个，只知道在皇宫里淘气的小男孩，长到了今天。”
“只要他开心，就够了吧？”
末了这句，杨方祁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别人。
无人应声。
杨方祁便又笑：“我回京之后，自然会命人将赐婚的圣旨送来。罢了，苏荣，你陪我回凌王府吧。”
他说完，起身，往外走。
状似潇洒。
恭送声在他身后。
杨放礼愣愣地转过身，看着杨方祁的背影，将要消失。
“皇兄！”
他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走在前面的人回头，对着他微笑。
只是一个眼神。
却将兄弟两人间的默契展现。
杨方祁到底走远了。
杨世锦先前那副提心吊胆的表情迅速收起，却又在看到杨放礼如今的若有所思后，继续乖乖噤声。
“他……当真没有意见？”陆西玉幽幽问。
杨放礼勉强地笑了一声：“大概是皇兄想明白了，知道就算勉强我，除了让我们兄弟两人多吵一会儿，也没有别的效果吧？”
这句话说出，他却自己都没有多少底气。
他先前收到的所有消息都在说，杨方祁其实对他执意要娶华凝月的事极为不满，这一次来临水城，更多的是兴师问罪的打算。
就连太后，也对这门婚事，极为不喜。虽然太后在给杨放礼送来的信上说，只要杨放礼是真的喜欢，那她也会尽量帮忙劝着杨方祁，但以杨放礼对太后的了解，还是已经从太后的心中看出了太后并不甚乐意。
哪怕勉强同意，也只是想着儿子的婚事不适合继续耽搁。
当初太后在给杨放礼选媳妇的时候，先已经将满京城合适的女子都选了一遍，却没有一个能让杨放礼满意。
而后，太后更是将在外地的合适官家女子都选了一遍。就算一些父母已经不在官场，只是出身多少有些贵气的，都被太后选过了。
太后得到的，只有杨放礼一次又一次的拒绝。
这回，杨放礼自己选中的，又是与前朝，更可能与出身还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的人。
杨放礼早已准备着这一回杨方祁到来，他就必须花费极大代价去劝说杨方祁，甚至还需要去拿什么东西与杨方祁交换，才有可能得来这张赐婚圣旨。
结果却出乎意料的顺利。
以至于，顺利到了他不敢相信。
“只有苏荣一个人陪着，没关系吗？”华凝月却问了另一个问题。
杨放礼摇摇头：“还有鱼龙卫藏在暗中跟着，应该没问题的。”
“定海侯呢？”华凝月再问。
杨方祁到来，定海侯应该跟在身边才是！
偏偏今日却不见对方身影。
“他和惊舟两人，也不知道准备做什么。两兄弟在一起呢。”杨放礼揉揉太阳穴，“恐怕他们忙完了，就会来这里。惊浪还念叨着你。”
醋意若隐若现。
“那就应该是有消息了。”华凝月颔首。
杨放礼盯着她，忽而长叹一声：“月月，你果然和他暗中有来往！”
华凝月瞄了瞄杨世锦。
杨放礼循着她目光看去，点点头。
华凝月方才道：“他其实也和厨神有关呢。”
“哦？”杨放礼的表情中并无意外，“竟是真的有关。”
倒是杨世锦，张大着嘴的样子，看得人忍俊不禁。
陆西玉补充：“也不算和厨神有直接关系。他啊，是和厨神的朋友的后人有关系而已。”
杨放礼茫然了片刻，最后坦然一笑：“这关系，反正我是不知道如何理清楚了。厨神的事，就没有一件是简单的。”
他说到后来，语气中的那丝苦涩，显然比之前还要明显。
这一回，杨方祁的反应奇怪，他也只能往厨神这边去想了。
大概是杨方祁已经猜出了什么东西，如今干脆这般行事？
只是他也没有答案。
另一边，杨方祁返回凌王府的过程很是顺利。
一路上并没有意外发生，倒是让苏荣白白提心吊胆了好一会。
杨方祁独自在房间里休息，苏荣守在外面。
门房悄然来报，说是今日在杨放礼陪着杨方祁出门后，临水城不少官员都派了人过来打探消息，甚至还有人亲自登门，就要问是不是皇帝已经到了。
他们还想要找一个时间来亲自拜访皇帝。
门房不曾得到授意，自然将这些人一一敷衍过去。
只是对于那些来打听消息的人来说，只是看着门房的这个反应，便能猜出皇帝当真已经到了。
苏荣正要提醒门房，进若再有人想要来打听消息，一定要更注意一些，免得被人看出真相。
杨方祁的门，就在这时打开。
他站在门边，看向苏荣：“定海侯若回来了，让他来见朕。”
今日出门的时候，易惊浪便悄悄和他说另有要事。
他也知今日在宁街这边有事发生，便应了易惊浪之请。
门房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门就又被关上。
独自坐在房间里的杨方祁眉头紧锁。
今日见到华凝月，他也说不清是何心情。
早在到来之前，他已想好，在见面后，应当说什么话，才能更好地劝着杨放礼放弃与华凝月成亲的打算。
只说华凝月乃华将军后人这一身份，就让他心里多有介意。
前朝末年，杨家一度试图拉拢华家，却被彻底拒绝。
华家对皇室有些意见，而他身为当今，同样对华家有所不满。
更别提华凝月还极可能是厨神后人，是能威胁到他皇位的人！
他更不曾与人说，就连如今太子杨世锦被人教得多少有些胡闹，也有他的想法在其中。
当年杨放礼还在京中，到底是杨放礼和杨世锦感情更深。
他时常见得杨世锦面对他这父皇，都不如面对杨放礼时来得自在。
这些年，他更几度在是否该要另立太子的事情上有过想法。
若非皇后身体确实较弱，这些年来竟一直不曾再有身孕……只要皇后还能再诞下皇子，他都会想办法将那个孩子再扶起来。
而今……却是他给自己弄出了一个麻烦局面。
还在京中，他便看着杨世锦日益骄纵。
他对杨世锦不亲近自己多有介意，却又找不出更适合当太子的皇子。
而此时，在临水城中再见到杨世锦，一直装作无视杨世锦的他，暗中却对杨世锦的一举一动都极为关注。
他看到的是，当初在自己身边，总是让自己觉得，已经被人带得过于骄横的杨世锦，跟了杨放礼一些时日，已经有了许多变化。
虽然还不曾完全沉稳下来，依旧有着少年的冲动任性，但的确比当日要好多了。
杨方祁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羡慕。
房间里，已充斥着他的叹息。
权力，还有亲情交织。
他在其中，早已不知如何选择。
他曾为权力着迷，只觉能做到那个位置上才是好的。
但当真在那位置上了，他又留恋寻常的亲情。
可每一次，任由自己选择亲情后，他又会担心与自己最亲近的人，会不会同样觊觎着那个位置。
种种矛盾，由此而生。
哪怕杨放礼已经反复表明，对那个位置没有任何兴趣，他依旧不敢对杨放礼放心。
便在他犹豫之时，门被敲响。
易惊浪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陛下，您找我？”
杨方祁将自己这些思绪收起，换上笑容。
“对。惊浪，朕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与此同时，露华酒馆里。
易惊舟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华凝月。
他嘴里还嘀咕着：“也不知道我哥是不是早就知道陛下想要找他的，今日苏荣派了黑鱼卫来传话后，他让我将这封信转交给你。怕是早就准备好了。唔……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华姑娘，我以前怎么也不知道我哥和你关系还不错？”
易惊舟说着，悄悄瞥向杨放礼。
他只看到杨放礼懒洋洋地微笑。
那一丝笑容暗藏着威胁，把他唬得忙缩了缩脖子。
华凝月已经展开信。
信里面的字迹却并非易惊浪的。
易惊舟无意看了眼，目光就有些移不开。
“这……”
他好不容易控制着自己转移视线，不愿意偷窥信中内容。
华凝月却道：“其实也没什么，想看都可以看看的。”
就在那短暂时间里，她已经将信上的内容看了一遍。
大意只是说了些厨神调料食谱上需要注意的事情。
其中不少内容需要本身对厨艺已经有着充足理解，才能领悟。
杨放礼探头看了一小会，便连连点头。
精于吃的他也能从另一方面品味信中真意。
“这就是惊浪认识的那人写的？”
他虽然在问，语气中却是肯定。
华凝月颔首：“一定就是。我先前和定海侯提起过，能不能请那位出山。若能多一人与我探讨残页的内容，我大概能快些领悟残页上的真意。只是从这封信看，对方显然不准备出面。他愿意将他的这些理解，通过这封信传给我，已经极为难得了。”
杨世锦在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华凝月。
杨放礼屈指，在杨世锦脑袋上一敲：“小子，想做什么？”
易惊舟笑嘻嘻地望向杨世锦：“太子殿下，你可要小心咯，咱们凌王现在总算得到了陛下的允许，以后啊……”
杨世锦瞪他一眼：“你少说话呢！我父皇究竟是不是真的打心里同意可不确定！他恐怕，还有别的想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