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推送的新闻里得知了整件事的过程,石添在试图逃跑的过程中被包围,在山顶开枪自杀,而他的妻子在警察第一次交涉后,就拉了一个手雷,跟她的孩子一块儿死在了她们的家里。
警方抓获了与他一同犯过事的那几个人,在新闻上看起来是一场正义的迟来的胜利。
可沈翊说,那些人根本没有犯过大罪,而且都是石添过去认识的几个村民,最严重也不过坐几年牢。
沈岩会这样问,或许是因为他想不明白,拿人命去做现在这样结果的交换,到底值不值得,因为如果他们不抓石添,他也不会再对这个社会造成什么危害,而一旦有行动,他一定贵拼上性命反抗,而且就像沈翊那次说的,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已经没有几年的活头。
我觉得这还是那个情与法的矛盾,做起来难,要说明白也难,于是我把目光投向了那个最不该问,但是又觉得无所不能的沈翊身上,本能的去依赖他,期待着他能给出什么答案。
沈翊一直在抽烟,不是他习惯的那一种,我看到他的侧颜,薄雾好像一层层的隔膜把我们分开,产生了一种难以逾越的距离,朦胧的看不真切。
他手里把玩着火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平声道:“你做警察时间也不短了,警校几年里你可以不懂使命,但就职之后,你必须明白一个词叫职责。你们踏上这条路,就应该做好时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生命的准备,但是也别自己想的太伟大,你们要守护的不是什么正义,只是在法律的约束下所需规范的秩序。我们遵守的是每一条法律的条文,这就是这个社会的规矩,任何违背它的人都应该受到它的惩罚。我明白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你作为执法者,不应该把私人的感情代入到工作里,是法律支配你,而不是你改变它。想一想那些曾经受过伤害的受害者们,他们同样有家属,有几岁的孩子,是当年的石添毁了那些家庭、那些人,就算他现在想要悔过,也必须先为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责得到相应的惩罚。如果每一个人都像他这样,坏事做尽之后,找个地方躲一躲,说一声不会再错就可以被原谅,那这个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且你怎么知道他以后一定不会再犯?对未知的东西,别对自己太有信心,你永远都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
他指尖那支烟,在晦暗的气氛里,渐渐隐退了火光,遮在它自己所创造的灰濛里没了踪迹。
他侧头看眼沈岩,眼神里很淡,却又透着一股子坚毅,淡声说:“你问你们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很简单,因为这就是你们的工作,你穿着这身衣服,就要对得起他所象征的身份。今天这样的事是你第一次经历,但只要你还做这一行,就不会是最后一次,你们付出,得到的是你们职责的坚守,这个社会秩序的维护。至于你口中的正义,那是交给法庭,交给法律所审判的结果。”
沈翊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而且这一切听起来跟他那么不相称,可是又没有半分违和,好像抛开了立场,抛开了自己的所有,只是站在他的角度,一个个哥哥的角度来跟沈岩说这些话。
我有些僵硬的看着沈翊,他还是那副淡漠的表情,站在那里身板很直,只是这几日的折磨,让他很快的消瘦了许多,却又让人觉得很有安全感,很踏实。
我猜想,他能解释这么多事,是不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让人满是矛盾的人。
沈岩眼里赤红,难看的扯了扯唇角,有一些讽刺。
沈翊走到他床边,烟掐灭了,拉开椅子坐下,看起来带了点疲累,说:“阿岩,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做警察,也不希望你参与进这些浑水中,很多事情都没有你看到的这么简单,但如果这就是你所追求的,那我不会再反对,即使现在我们不是相同的立场。但我希望你想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别为了一时的意气用事毁了自己。我犯下的错,自然会有我该有的惩罚,可你如果拿自己的青春和未来去赌这个气,以后后悔的也只有你自己。”
沈岩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从喑哑的喉间挤出几句话来说:“我过去始终不相信你会走爸的老路,直到现在,我亲眼看到,却还是找不到你变成这样的理由。我甚至怀疑,你到底还还是不是我哥,你让我觉得陌生。”
沈翊默然,良久,开口道:“你一直都想知道父母死亡的真相,知道所有的事,我是可以把什么都告诉你,可你现在还年轻,你没有任何能力去改变什么,我不想给他强加一些负担,你总会有明白的那天,我更想让你自己去找到答案,因为那代表着你足够强大来支撑起自己的一切,那会比我现在费尽口舌跟你解释细节要好得多。我会帮你,但我的线索给了你,剩下的就只能靠你自己,这也是你的选择所需要必经的过程。”
成长。
我从沈翊的话里听到最后,只读出了这两个字,说来简单,真的要做到,却要经历很多磨难。
他想要沈岩在确认自己选择的情况下,用自己的能力去满足他那些求知和疑虑,变成一个真正称职的警察。
他们两个人话说到这里时,病房的门被人推开,然后我们看到了也是浑身脏兮兮的陈言邦。
陈言邦在看到沈翊的时候微微怔了怔,两个人只打了一个照面,谁也没有说话。
我跟着沈翊出去,病房门关上的时候,好像听到陈言邦问了句什么,而沈岩一句话都没说,里面一片寂静。
医院里全都是人,忙忙碌碌的奔走,我跟在沈翊身后,电梯里没有人,我们站进去,他按了最高的一个楼层,门刚刚关上,他忽然脱力的后退了一步,靠着身后缓缓地蹲了下来,把头埋进了臂弯,浑身紧绷。
我吓了一跳,手刚碰到他,就被他躲开,看他脊背剧烈的起伏着,竭力平稳下着自己的呼吸,痛苦的挤出几个字,“我没事,给我一分钟……”
我伸出的手僵硬的收了回来,在电梯刚升顶之后,紧接着按了一层。
我就那么等带着,没有能帮到他半点。
我不知道他是又想到什么,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色就像一张白纸,他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拉了拉衣角,不让自己看起来有半分狼狈,然后从容的侧身从电梯外的那些人身边走过。
有那么一刻,我不知道这还是不是他,只是下意识的觉得,他的人格并没有变。
我想起我们在缅甸的时候,在壁画上看到的那些关于轮回的画,每一个人犯错都会有惩罚,沈翊也不例外,更何况他犯下的又岂止是那些小错,这我从头到尾都清楚明白。可让我觉得惶恐的,是沈翊他比我更明白。
“你在跟阿岩说那些话的时候,是不是也想过自己?”我走在他身侧,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沈翊从路边的报亭上买了份报纸,一目十行的随便翻了翻就扔进了垃圾桶里,边发短信边说:“我没想那么多。”
我垂着头,沿着公园的小路走脚下的格子。
我说:“你那次在茶园,想法明明跟阿岩差不多。”
沈翊淡淡的嗯了声,说:“这很正常,事情已经发生,总要找个能安慰自己的理由。”
“所以你说的都是假的?”我站定了抬头看着他。
他没有停,依旧往前走,到了另一个出口处,站定了才会答道:“不是。”
“那你是真心的?每一句都是?”我小跑了几步才跟上他。
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比上一次还要长,最后说:“当时想说而已,是不是真心,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人总是在看别人的时候比较擅长,这个问题你问我,还不如问你自己。”
我点了点头,“我觉得是,但你有时候给人的感觉很奇怪,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嗯,跟陈锐讲团结的感觉差不多。”
“不一样。”我说:“那是虚伪,让人很讨厌,你不是。”
“大概只有你会这样认为。”他说。
我还没有找到能反驳他的话,就有一辆车停在了面前,里面的人居然是樊明。
他从车上下来,对我咧了咧嘴,“嫂子!”
沈翊自己拉开车门坐到了后面,冷声道:“现在不是了。”
我有些尴尬,樊明也一样,挠了挠头之后替我到那边把车门打开,还很细心的伸手替我挡了挡,以防碰到头。
我怔忪间想到了武亮,他们看起来有一点像,只是樊明有时更野蛮一点,但也有同样的小细心。
可惜,他已经死了,还是被沈翊亲手开枪打死。
外面的树已经没了叶子,生一个光秃秃的树丫挂在那里,看起来更添了些萧瑟。
我坐在车里,空调开的不低,却还觉得手脚发冷,因为我曾在游戏里看到苏志承说的卧底的事情。
我小声问沈翊:“武亮死了,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当中还有一个警察是谁?”
他皱了皱眉,“不知道,你怎么想起说这个。”
我怯怯的撇他一眼,“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你现在知道了他的名字,会怎么对他?”
他问:“你怕我杀了他?”
我点了点头,黯然道:“我只是不想你再杀人。”
他手微微攥了攥,好像按捺不住想要现在就把人杀掉一样,面色冷峻道:“杀不杀他,也要等我先把人找到再说。”
我有些胆颤,樊明回了回头,好奇的问:“四哥,你们说什么呢?咱们去哪儿啊?”
沈翊忽视了他第一个问题,说:“送我回家,她随便。”
樊明回过头去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我们没有再说话,他抱着胳膊半倚半靠,闭着眼睛几乎快睡着。
我看着樊明,想到的是赵嘉齐,以前他和沈翊是搭档,整天混在一起,现在各做各的,总让人矫情的伤感了一把。
车子还没开到地方,我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武亮的打来的,他在那头好像跑得很喘,问我能不能现在快点去医院,双双的情况很不好,她想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