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清水城,祈星苑
魏衍川闭着眼睛平躺在一张卧榻上,他双手盘在胸前,面色安详,一阵接着一阵有节奏的吐息声证明着这位老人还没有死去。
这时,一位白衣少年抱着一捆有些发霉的被褥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阁主,咱祈星苑就这些褥子了。”白衣少年一把将这捆被褥放下,气喘吁吁地说道:“要不,您就凑合着用吧,等明儿杂货铺的孙先生给我发银线就去给您买一套新的。”
魏衍川沉默了一阵,闭着眼开口回问道:“祈星苑里没有其他干净点的被褥了吗?”
白衣少年一边整理着乱在一团的被褥,一边回道:“有啊。”
“那,不拿来?”魏衍川眉头一皱。
“那是我盖的。”白衣少年抬起头看着躺在床榻上的老人,颇有些嫌弃地说道:“您老自打来了苑子后,我就没见您洗浴过。”
“唔。”魏衍川淡淡地应了一声。
白衣少年也没多想,撩起一张灰白色的被褥,用手在上面使劲地拍了几下。
“啪!啪!”一阵淡淡的尘灰顿时弥漫开来。
魏衍川鼻子抽了一下,眉头一皱,“味有些重。”
白衣少年放下被褥,捂着鼻子,没好气地说道:“这都是苑里原先住的人留下的,他们平日里在苑里待得少,这些被褥基本没用过,当然会有些味了。”
“他们为何不在苑里待着?”魏衍川有些疑惑。
“花天酒地,看花赏月呗。”白衣少年满不在乎地回道。
可这句话在魏衍川听来却是让他忽然感到一阵别扭,只听他不动声色地又问道:“所有人都是这样吗?没人管?”
“上梁要是正的,下梁怎么会歪呢?”
白衣少年拉起那张灰白色的被褥,抱到魏衍川身旁,问道:“您再闻闻,这味还重吗?”
魏衍川睁开眼睛,看了少年一眼,面无表情地拉过这张被褥,盖在身上。
白衣少年脸上忽然多了一丝喜色,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开口问道:“阁主,您不是天境了吗?为何还要盖褥子睡觉啊?”
魏衍川淡淡地看了白衣少年一眼,冷哼了一声道:“我乐意。”
“唔。”白衣少年闷闷地应了一声,低声嘀咕道:“您乐意盖褥子,干嘛不自己去找。”
尽管那白衣少年已经将声音压得很低,可魏衍川是何等境界,自然是能够听得一清二楚。可他却是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盖好了被褥后便闭上了眼睛。其实他让少年去找被褥,自然是想要将其支开,因为他一入祈星苑,强压了一路的,窝在喉间的一口心血便再也忍不住了,而他又不想让这少年担忧,故而才让其去替他寻一张被褥。
魏衍川心中一动,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走的这一条路不在是那般冰冷,好似多了一抹温暖。
白衣少年见魏衍川欲要歇息,也不敢再多埋怨,连忙抱起地上捆成一团的被褥便要离去。
可就在他一只脚迈出屋门的时候,魏衍川冷淡的声音忽然从他的身后传来。
“有时间多练练剑。”
白衣少年微微一愣,紧接着一道漆黑无比的流光闪过他的眼帘,一柄黑剑悬于他的额头前不足一尺之距。
“这……”白衣少年目瞪口呆,有些不明白魏衍川方才那句话的意思,“阁主,您是让我用……用破军剑吗?”
“嗯,你的剑,不行。”
白衣少年面露难色,道:“破军剑,行。可我,不行啊。”
“哎哟!”突然,一块石子砸中少年的后脑门,少年惨叫一声,用手连连搓摸着脑袋。
“你说了不算,它说才了算!”魏衍川的声音再次响起,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冷意,顿时让白衣少年发懵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白衣少年咽了咽口水,僵硬地点了点头,却没想过魏衍川还闭着眼睛看不见他点头。然后少年看了一眼悬在半空的破军剑,小心翼翼地抱着被褥朝外走去。
只见白衣少年前脚刚跨出去一步,破军剑便亮起淡淡的黑芒,然后剑尖一转,直指向白衣少年所行的前方。
白衣少年眼前一亮,饶有兴趣地看着悬空的破军剑,忽地又转身换了个方向。而破军剑的剑锋一转,也随着他一同指向前方。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破军剑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可怖,甚至还多了一些亲切的感觉。他不停地扭着身子,而破军剑也随着他不停地转着剑锋,这一人一剑就这么一扭一转地向前方走去。
魏衍川闭着眼睛,嘴角噙着一抹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笑颜,呢喃道:“这就已经开始练剑了吗?倒是勤快啊。”
……
清水城,泷家府邸
泷家府邸内最中心的那一间院子里,泷山墨与泷水寒站在院中,遥望着远方蔚蓝的天边。
“水寒,是否庆幸未曾出手啊?”泷山墨嘴角微微扬起,笑着对泷水寒说道。
泷水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庆幸,很遗憾。”
“遗憾?”泷山墨的笑容瞬间凝固在原地,满是疑惑,“你遗憾什么?”
泷水寒沉默了片刻,扬起头眯着眼看向高悬在空中的曜日,心中忽然升起一片波澜,感慨道:“大哥,你可知道,我在江湖中的名号是什么?”
“知道啊,白衣。”泷山墨心里一咯噔,一脸狐疑地看着身旁的泷水寒。
“一介白衣江湖行,归来已是剑中仙。这是尘星宫对我的评价。剑仙,剑仙,昨夜一战,只那一剑,我便望尘莫及,若是能受此一剑,我虽死,无憾。”
泷山墨不由地翻了个白眼,然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行了啊,这些话以后少讲,晦气。”
泷水寒怔怔地看着泷山墨,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还指望着我为你的豪言感慨而感动吗?”泷山墨摆了摆手,“哎,行了行了,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让你去帝都呢?”
“一剑在手,有何……”
“停。”泷山墨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人家魏阁主不也是一剑在手,可这才刚从天峰城走了出来便历经九死一生的局面,你说,你与魏阁主相比,谁更强?”
泷水寒没有一丝犹豫,脱口而出道:“他强。”
“比剑,又如何?”
“破军锋芒,更胜。”
“那比之背后的势力,又是如何?”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威,其势,犹存。”
泷山墨点了点头道:“不错,星辰阁虽已闭门隐世,可底蕴犹在,任何一个势力都不敢将其得罪得太死,除非魏衍川犯下众怒,否则他这一路上,必定性命无忧。而你,只需要这一路上不为外事牵扰,亦会一路平安。”
“可若有人刀剑相逼,又该如何?”
“那便出剑啊!”泷山墨一脸无奈,只得解释道:“我所言的外事,乃是你身份之外的事。你现在不是江湖的白衣,而是泷家的二家主,你明白了吗?”
泷水寒想了想,点头道:“大抵明白。”
泷山墨摇了摇头,不愿再多说什么,而就在这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院外传来。
泷水寒循声朝院门冷冷地看去,只见一名身着白衣的少年快步走进院中,然后恭敬地朝着他与泷山墨拱手行了一礼。
“泷百川,见过大家主,见过……二家主。”言罢,少年暗暗抬眼看向泷水寒,眼中竟有几分好奇之意。心中暗想着原来这就是那位传闻中的二家主啊,看上去果真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泷山墨点了点头,上前扶着泷百川,微微笑道:“百川来了啊,昨晚睡得如何?”
“回家主的话,睡得很好。”泷百川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泷水寒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这个泷家的年轻人,眼中的寒意不免减弱了几分。
泷山墨又是一笑,又问道:“那昨晚可曾去看花了?”
看花?泷百川心中一怔,紧接着便反应了过来,连忙回道:“有所耳闻,却不曾去往。”
“哦?心无向往?”泷山墨一脸戏谑地看着他,眼中的神色似是十分期待他的回答。
“百川心有家业,怎会受情长苦短所累。”泷百川一脸正色地回道,这倒是惹得一旁的泷山墨满意地点了点头。
“话不能这么说。”可下一刻,泷山墨却是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把家族的事担在肩上,是好事。可也得要娶妻生子吧?你说是不是?”
泷百川脸颊一红,无奈地说道:“家主,您就别拿我打趣了。”
“哈哈,好。”泷山墨哈哈一笑,然后看向与自己并肩而站的泷水寒,对着泷百川说道:“诺,这便是泷家的二家主,也是我的胞弟,泷水寒。嗯,按辈分而言,你应该唤他作世伯。”
只听他话音刚落,泷百川便很是识趣地拱手行礼道:“百川见过水寒世伯。”
泷水寒一听,不由地一怔,随即眉头微蹙,对着面前的青年点了点头。
泷百川见状,脸上的神色不禁一喜,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因为在他来之前就已经听说过这位二家主的种种事迹。沉默,痴剑,离家出走,独行江湖……由这些事迹看来,这位二家主应当是一位沉默寡言、冰冷无情的人。
只是现在,他却能从这位二家主的眼中感受到一种十分特别的情绪,像是一种亲情的感觉。
这时,泷山墨忽然开口笑道:“百川。”
“在。”泷百川回过神来,连忙拱手回道。
“今日叫你来呢,是为了那件事。”说到这里,泷山墨脸上的笑意忽然消散,表情变得认真了几分。
泷百川眼角一抽,正色地回道:“百川定不负家主厚望!”
“不不不。”泷山墨连连摆手,道:“我是想说,明日启程时,你将你水寒世伯悄悄带上,藏匿在随行的车队中即可。”
泷百川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朝泷水寒看去,正好迎上了他那双冰冷得不带一丝温暖的眼眸,心底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可是,这……”泷百川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泷山墨摆手打断了他,正色道:“此去帝都,必然是危机重重,仅凭地境修士的力量恐怕难以在帝都立足,所以我让水寒随你们一同前往,多少也能照应几分不是?”
泷百川一听,顿时面露难色,有些犹豫道:“我自是知晓其中利弊,只是二家主于泷家而言,毕竟意义重大,怎可为此……此探路之事,而以身涉险呢?家主,您不是不知道,任何一位天境修士的出现,必定是引人耳目,届时我们可就真的处在风口浪尖之上了啊。”
“所以让你悄悄带上啊,必要的时候他也会隐藏身份帮助你们。”泷山墨没好气地回道。
泷百川低着头,权衡了一番之后,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一旁的泷水寒,脸上挂着一抹敬畏之色。
泷山墨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些什么,于是拍了拍泷水寒的肩膀,笑道:“水寒啊,你怎么看?”
“可以。”泷水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泷山墨见他点头,心中不由地一安,然后对着泷百川扬了扬手,厉色道:“好了,百川啊,你不必多虑了,此事就这般定下吧。现在你快去安排好一切事宜,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切记,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水寒世伯的身份!”
泷百川见状,也不再多想,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恭敬地拱手道:“是,家主,百川这就去安排。”
言罢,泷百川又对泷水寒恭敬地行了一礼后,这才离开这间别院。待他走后不久,泷水寒也转身向屋中走去。
泷山墨见状,不由地开口问道:“你去哪啊?”
“养剑。”泷水寒也不回头,淡淡地说道。
“养剑?”泷山墨喃喃了一声,然后竟噗嗤一笑,看着泷水寒的背影,不由地心生一番感慨。好似许多年前,你也是这般离去,那还是三十年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