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潼点点头,遣了如玥拿来笔墨和纸张,率先拿了一张纸,将就着养心殿两侧的椅子背抵住,提笔“唰唰”地便写了一行字,然后复又站直了身体,抱臂狡黠地望向楚复。
楚复亦不甘示弱,也鄙视一番龙飞凤舞,而后将那张写了字的纸张折叠起来,递与沈青潼。
两人互换了纸条,展开一看,又抬眼会心一笑,原来两人心中所猜所想皆无二致。
沈青潼写的是:必是宫中人所为。楚复写的则是:此人洞悉宫内路径,不为外人道也。
“可是……就算晓得这是宫中人所为,范围还是太大了,根本没个头绪去搜查。”沈青潼柳眉微蹙,虽说有了一点线索,但还是无法窥得此事的全貌。
楚复但是显得比她淡定的多,也没有那么焦躁,他按住沈青潼的肩膀,安慰道:“此事寡人自有办法解决,就算不能追查出什么来,也必不会叫他们得了把柄去,你自可放心。”
敢情他以为自己只是害怕筹划刺客闯宫一事失败?沈青潼气结,明明自己只是单纯地关心他,被他这么一说,倒好像是自己的关心掺杂了许多别的因素:“你!你……”
缓缓地摇摇头,楚复的唇边倏然浮现一丝安定的微笑:“你又想到哪儿去了?寡人知道你担心呢,但你也要相信寡人能够很好地处理这事儿啊,今日闹了这么一出,你大概也累了,回去好生休息吧。”一抬眼,楚复又望见了瘫在一旁的如玥,补了一句:“至于如玥那边,你去解释吧,你们主仆俩之间好说话些,寡人就不参合了。”
语毕,沈青潼也没有理由再继续待下去了,正好此番她还带了小莞来,忙叫小莞搀了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如玥,一行人便打道回府,往芳华宫去了。
一路上,尽管心里有万千个问问号,但如玥浑身都失了力气,根本没法好好地追问,还得倚赖小莞的搀扶才能颤巍巍地走路。直到回了芳华宫,瘫坐在椅子上,又一口气灌下了满满两杯凉水,如玥这才稍微平静了下来。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青潼就等着如玥身体好些了自己发发问,本来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的她一听到如玥的声音响起,便蓦然睁开眼睛,殷切地关心道:“你好些了?你若身体舒服了些,能够撑得住,那哀家便现在说了;你若是累了,那边先去休息,哀家明日再细细地跟你说,你觉得呢?”
如玥在心内稍一衡量了下,还是鼓起勇气,选择现在就听那一个答案。
“唉……”低叹一声,沈青潼便开始徐徐地道来,“起因还得从哀家这说起。你和曲蔺华的婚事,哀家早已与你商议过,他既然也同意,那么便算是定下来了。只是最近发生了这许多事,与帝君封妃又撞上了,所以拖延到了现在还没成亲。这时间拖得一长,哀家便想着,好歹这曲家也算是个大户人家,家里也算是殷实的小富户,若是你嫁过去了,他自然是不会嫌弃的,可他的家人要是狗眼看人低,嫌弃你宫婢的出身可怎么办?”说到这里,沈青潼停了下来,望向如玥的眼神讳莫如深,又有些无奈。
如玥之前倒是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在她看来,爱情不过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而现在曲蔺华也已经接受了她,答应了这桩婚事,那么还有什么能够成为两人间的阻碍呢?但是被沈青潼这么一提,她也不禁心慌起来,想到,若是曲家人不喜自己该怎么办呢?
按照曲蔺华的为人和脾性,他必是不可能不管自己的,但他是个大男人,亦有自己的事业,不可能整日里都陪着自己,若是他不在的时候呢,自己一个人又该在曲家如何自处?
想到这里,如玥便将求救的目光抛向了沈青潼,这段时日的相处,她早已将沈青潼当做了无所不能的观音菩萨,此刻也只觉得沈青潼才能救她。
果然,沈青潼展颜,声音似有魔力般,安抚着她:“不慌,你没有想到,哀家替你想到了,也是一样的。也正是因为这样,哀家才会去求帝君陛下,求他给你赐婚。是给你,而不是给你和曲蔺华赐婚,将来也便没有人会说,你是沾着他的光了,只会说,是他沾到了你的光。”
“赐婚?”如玥大骇,她并非不知道赐婚的含义是什么,庆元国最尊贵的天子,凭什么会对一介宫婢青眼有加,甚至今儿赐婚?这简直就是没有逻辑的天方夜谭,“这……怎么可能?奴婢身份微贱,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就算是帝君陛下有心,也难以堵住那些悠悠众口的诘难啊!”
沈青潼抿了一口茶,茶已经凉了,那苦味也便越发地入味,唇齿之间皆弥漫着一股涩涩的苦:“所以,我们才需要筹划,也才有了今日的刺客闯宫事件。方才在养心殿前,众侍卫都已经看到了,危急时刻是你飞身上前扑住刺客,才给帝君陛下赢得了逃脱的机会,所以帝君陛下嘉奖你,给你赐婚也便名正言顺了。”
“太后娘娘,您的意思是说,今日的刺客……原本就是你们安排好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你才会在奴婢身后重重地推那一把,将奴婢推得撞上刺客?”
沈青潼竖起食指晃了晃,表示否定,放轻了声音,悄声道:“现在要改口了,记得,你是为了救帝君陛下,所以才飞身上前扑住刺客的,压根就没哀家什么事儿,千万可记住了。只是,这安排上出了点问题,又出来了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刺客,不过这事儿你别担心,哀家和帝君陛下自会解决,你只要好好地准备接受帝君陛下的嘉奖,美美地做曲蔺华的待嫁新娘便好,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了。”
见沈青潼说的一本正经,如玥也只好郑重其事地将头点了又点。
既然楚复有自己的安排,明明白白地说了不要沈青潼参与这件事,那沈青潼也便不去给他添麻烦,如往日那般在芳华宫里待着,却不想傍晚时分,楚复却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卫,急匆匆地来了。
彼时,沈青潼正在用晚膳,耳边忽听得宫奴来报,说是帝君陛下来了,刚刚放下碗筷狐疑地站起来准备迎接,就见着楚复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脸色阴沉,深邃的眸海里仿佛挟裹着一阵凛冽的寒风,一直冷到眼底。
“出什么事儿了,你连晚饭都没吃就急匆匆地跑来?”沈青潼估摸着时间,楚复大概是从养心殿过来的,这时候肯定还没有吃饭。
楚复紧抿着唇,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我们的人,死了。”
他说的是“我们的人”,沈青潼一听便知道他指的是谁了,是他们安排的刺客。
一时间,不大的饭厅里气氛陡然低沉,沈青潼嗫嚅了半晌:“他不是被抓走了吗,你怎么知道……”
桌子旁有空着的椅子,但楚复却没有坐下来,好像下一刻便要抬腿走掉,说话的时候放慢了语调,听起来给人的感觉很是疲惫:“寡人派出去的侍卫刚刚传来消息,说是找到了他的尸体,就在城外的乱葬岗,你叫上曲蔺华。跟寡人一块儿去看看。”
连饭也顾不上吃了,沈青潼连声应道“好好”,叫了腿脚灵便的宫奴去唤曲蔺华,并约定在城门口会合。那边厢,如玥一听要出门早已准备好了厚实的斗篷,只待给沈青潼披好后便可以出门。
春日的傍晚很美,天边红霞尽染,仿佛是红花盛开的江南,夹杂着几许金光,又更添了几分圣洁。但再好的风光,沈青潼此刻也没了心情去欣赏,一面走心里一面在思索,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透露着古怪,实在是叫她放不下心,好像在这深宫之中某个无人勘察的暗处,有一双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假刺客”一事,沈青潼连如玥都没告诉,只和楚复两人商议了便罢。而她也相信,楚复是断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的,就连那个安排好的刺客大概也不清楚为何要如此做。但紧要关头,却又半路杀出来一个人横生了枝节,沈青潼眉头锁得紧紧的,此事恐怕不简单。
“不用担心,寡人心里有数。”许是以为沈青潼在担忧这件事情如何收场,楚复的大手覆在她肩上,轻轻地抚了两下,似是在安慰她。
沈青潼抬起眼尾瞅了一眼楚复,面容冷峻,鼻子高挺如山脊,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沈青潼顺势握住楚复滑下来的手掌,交握,狠狠地按了两下,才放开,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慰,沈青潼冲他笑笑,没有说话但那晶亮闪烁眸子却明明白白地写着“我与你同在”。
两只手掌互握,彼此的温度互相交融,像是年少的时候父亲那如山般宽阔的胸膛,不忍分离。但一路同行的人众多,尽管不愿,沈青潼还是抽掌而出,指尖滑过楚复的指腹时,蓦地被紧紧握住,只一瞬,就松开了,但是却让沈青潼很是高兴,
这样小小的动作,旁人发现不了,只有他们两人能够体会其中的深意。
可能是楚复之前便打过招呼,是以已经到了该关闭城门的时间了,城门还为他们开着。巍巍城门外,左边是一片茂密郁葱的树林,而右边则是一块荒地,再往荒地的深处走去,便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乱葬岗。他们到的时候,曲蔺华已经来了,没有多说闲话,率先便往目的地去了。
暮色四合,旷野苍苍,沈青潼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老远就看到几个侍卫站在乱葬岗的一处,守着中间的一具尸体。
那尸体还穿着中午见过的一袭黑衣,只是被野狼撕咬过一番,衣服也残破不堪,尸体的手臂和大腿露出来一截。沈青潼小心翼翼地踩过乱葬岗上胡乱堆叠的碎石子,走近了尸体想要好好看看,这一看却忍不住捂了嘴,眼睛睁的大大的,一片骇然。
“太后娘娘,您怎么了?”见沈青潼表情不对,如玥挤过来关切地问道,沈青潼还没来得及制止她转过头去看尸体,她就已经看到了躺在地上残缺不全的尸体。
脸部已经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了,耳朵也掉了一只,鲜血流了一地,已经凝固了,看上去血淋淋的。他的一双眼睛,有一只已经成了个窟窿,还有一些血迹凝固在眼眶周围,眼珠子就掉在身侧,而另一只眼则死死地圆睁着,眼里写满了惊恐痛苦和骇然,怒视着苍穹,让人忍不住背脊发凉。嘴巴大张着,仿佛是在怒吼,嘴巴处也是满满的
如玥只瞟了一眼,便已经忍不住了,急急地跑到一边俯下身子呕吐起来。尽管鲜血已经凝固了,当现场的血腥味却久久不散,细心地看,还能发现远处有几只秃鹫在低低地盘旋不去,若不是先前发现尸体后边派了人在此守候,待等到他们来时,可能尸体已经只剩下骨头了。
曲蔺华经过如玥身边的时候,不经意间递过去一块手帕,深蓝色的帕子,上面绣着一枝树丫,长长地伸向半空中,如它的主人一般,带着某种莫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如玥将帕子拿到鼻尖处深嗅,有股怡气清神的薄荷味,浓浓的扑鼻而来,让她翻腾的胃里瞬间便好了许多,转头欲道谢,却只来得及瞥见他离去的背影,清冷的深蓝色长衫被他穿出了玉树临风的感觉,正走向那具残缺的尸体。
论及验尸,曲蔺华可谓是庆元国最年轻却也最好的仵作,在以前的工作中他也处理过不少各种尸体,血肉模糊的有之,缺胳膊断腿的有之,是以这样的尸体在他看来,也没什么好惧怕的。他半蹲下身子,仔细地掰开死者的嘴,观察了一番口腔里的情况,就连空洞的眼眶曲蔺华也认认真真地扒开来察看了。
都说认真工作的男人是最帅的,望着曲蔺华聚精会神验尸的样子,如玥一时竟看呆了,就连周围弥漫的血腥味都忘却了,也不再感觉到害怕。
“看呆了?”沈青潼比如玥的情况好些,虽然一开始也被吓到了,但还不至于呕吐,只是心里闷闷的有些不舒服,一转眼就瞧见了如玥紧盯着曲蔺华工作的样子。
如玥瞬间便红了脸,别过身子去望向远处的树林,风吹过树梢摇晃,遂成海浪。
沈青潼也没逼她,将心神收回来,继续旁观着曲蔺华验尸,不时帮他递递工具。过了好一阵子,曲蔺华才从地上站起来,又在尸体周围细细地巡视了一番,左看看右看看。
料想着他必是有原因才这么做的,因而沈青潼也没有打扰曲蔺华,端看他逡巡了一圈,摘下手套,面无表情地走来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