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将目光移向冯宇荀,见对方一脸从容不迫,眼神沉稳如潭,又看回到苏毅澜身上,闲聊一般地说:“五郎当年在太子府身体赢弱多病,多年未见,竟长得一副好体魄,看来还是渃州的水土更养人嘛。”
一直低眉垂目的周公公没品出皇后话里的意思。他长期服侍皇帝,最擅揣摩帝王心思,见他这会心情好,想趁机说几句好听的讨皇上欢心,恭维道:“五殿下如今身体康健,这是一件大好事啊,奴才恭喜陛下,皇家血脉……”
才说到一半,看见皇后的目光扫过来,便识趣地住了口。
“儿臣多谢母后关心。”苏毅澜感觉皇后话里有话,遂上前一步又行了一礼,解释道,“父皇,母后,孩儿初到渃州时也常病着,幸而鹰丛岭上珍稀药材不少,师父隔三差五便采些来煎成汤药让我服用,并教我习武,督促我每日坚持,身子才逐渐好转。”
”近几年几乎未曾再病过,如今孩儿只要每日勤习武,保持身体康健,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皇帝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并吩咐一旁的夏总管,让人一会领五皇子去武库,让他亲自挑一把称心的剑。
苏毅澜又再次跪拜谢恩。
”五郎还记得一些当年在太子府里的情形吧?”皇后忽然不紧不慢地笑问道。
这话题来得很突然。
杨穆歧鲜少提当年事,只在莲城说过一次三皇子常欺负他。
总不能跟皇后讲这个吧?苏毅澜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师父,恭恭敬敬回答道:“孩儿那时还太年幼,记不清什么了。”
“哦?”皇后一双丹凤眼,眼角微挑,透着一丝妩媚与凌厉,留神着苏毅澜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五郎离家时已经五岁了,按理该记得一丝呀,总有点零星的印象罢,难道……好像从未在府里生活过?”
皇后的一番话别有深意,大家都看向了苏毅澜,气氛一瞬间有片刻的凝滞。
冯宇荀在心里为徒弟捏了一把汗,他想站出来说,一个五岁的孩子哪里能记住什么,但这话不该他说,得皇上说。
然而此时,皇帝却一言不发地盯着苏毅澜,似乎也希望这个多年未见的儿子,能记起离家前的一丁点什么来。
苏毅澜稳了稳心神,夷然一笑:“让孩儿想想……虽然记不清,记还是记得一些的。”
“哦?”皇帝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快说来听听,五郎记得些什么。”
“孩儿走的前一晚,奶娘为我整理包袱,把母亲留下的发簪给了我。”他说着掏出了那支金簪。
皇帝看见金簪,似乎忆起了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孩儿记得……住处外有一片荷塘,从前常在那里玩耍。”苏毅澜继续道,”还有……母后的寝宫外有一株合欢树,夏天一到,开满了毛茸茸的花。“
他努力回想着当年在太子府看到的场景,”那附近有一个秋千,对,孩儿喜欢那个秋千,去玩过。”
苏毅澜料想,皇后当年应该不会去留意一个她并不喜欢的孩子,因此一番话说得真假掺半。
白抚疏第一次领他入太子府时,曾指着太子妃寝宫前的合欢树,告诉他花色及花期,此后每次经过,也总会习惯性地瞥上一眼,这么来回几次苏毅澜也印象深刻。
至于那秋千,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印象,反正就是在曾经看过一眼后,便留在了脑海里。
听到合欢树,皇后脸上的神情明显怔了怔,随着苏毅澜的诉说又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这么多年过去,皇后容貌变化并不大,当年的太子妃亲切和蔼,而今坐在这里的李皇后却宛如另一个人,雍容华贵,气势迫人,让人不敢直视。
眼前的少年从她进门到现在,始终神色自若,说的话也找不出一丝破绽。此时她不得不相信,这就是当年被巫师预卜克双亲的孩子——北娑五皇子。
与皇后的狐疑不同,皇帝脸上则是一片喜悦之色,“皇后,崎儿离家时尚年幼,还能记得你寝宫前的场景,可见他的一片孝心。”
皇后脸上也浮起了一丝浅笑,“陛下说的是,五郎有心了。”
“崎儿刚回宫,路上车马劳顿,先下去歇息着吧,过几日与几个兄弟姐妹见一面。”皇帝说完又吩咐夏总管,“叫下面的人好生伺候着。”
云德殿院落不大,建起来已有许多年头,内里装饰跟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比起来,很是一般。
苏毅澜住进去没多久,离黍就下起了绵绵秋雨。
接连阴雨了几天,整个宫殿内便充斥着一股木板廊柱散发出的朽旧气息。
这地方靠近外庭的东南角,位置很偏僻冷清,虽然都是在皇宫里面,但和后宫的嫔妃们隔的很远,并不在同一个区域。
宫里的人都很有眼力见,很会看人下菜,一个无权无势,没有靠山的庶子自然不会被重视,内务府只安排了很少的几个低阶宫女过来,负责基本的饮食起居。
这正合苏毅澜的意,他希望住的地方人越少越好。
那些宫人中,谁知道会不会有他人安插的耳目?
万一一不小心,被人发现了什么,哪怕是极小的一件事,对他来说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那日之后,冯宇荀去了驿馆,他只能独自面对这里的一切。
好在除了给皇帝定省请安,剩下也没有什么事,但也正是因为无所事事,日子便更显得难熬。
按理说,五皇子在民间长大,虽然冯宇荀也没落下他的学业,但毕竟不是正经授课,如今既回宫,皇帝理应为他择定业师继续授课。
但杨煌一来忙于政务,二来也没有把这个儿子放在心上,这事就一直这么耽搁着了。
幸而苏毅澜还可以借口以见师父为由,去驿馆走走,但也不可常去,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皇帝的儿子,与师傅太过亲近总是不好。
一段时间后,苏毅澜暗地里探知到了一些情况。
皇帝目前只剩两个儿子。一位是林贵妃生的二皇子代王,另一位则是皇后的三皇子燕王,这两位皇子在外面都有自己的府邸,平时不在宫里居住。
为了避免藩王与朝中大臣结党营私,威胁太子之位,北娑自太祖立国之始便定下规矩,藩王成年后须到封地就藩,在此之前可协助太子处理一些政事,不得在朝中领具体官职。
但太子之位迟迟未定,这二位皇子便也没有去封地就潘,目前为了争夺储君之位正在暗地里较劲。
三皇子燕王应该是太子之位呼声最高的,他拥有自己的门客和幕僚。二皇子代王的生母娘家家世显赫,在朝廷势力也很稳固,可以说目前宫里其实是有两股势力存在的。
苏毅澜小时候在太子府里见过三皇子杨穆乃,但目前还没有与成年后的他打过照面。二皇子代王,他已经见过,容貌性情都与其生母有些相像,一手丹青在都城有些名声,
苏毅澜和师父曾经在驿馆讨论过,那个要取师兄性命的人究竟会是谁。
既然对方想置师兄于死地,那么这个人便是他现在要特别小心提防的对象,讨论了一通,一时也没有结果。
临安伶俐机灵,当苏毅澜望着窗外或院子想事情时,他便安静地站在一旁侍候着。
而当苏毅澜偶尔兴致来了,他便会跟他讲起自己在宫中经历的事,比如跟过哪些人做过哪些事,以及内务府对他们这些宦官的规矩要求等等。
一些私底下从其他内侍那里听来的八卦有时也讲,比如某个妃子最近又得了皇帝宠幸了,周公公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大伙都讨好奉承他了,等等……
偶尔从他的话里,苏毅澜也能获取到一些有用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