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苏毅澜去皇帝那儿定省,走的迟了些,为了不误时辰,便抄近道往一片杏树林走。
当他穿过林子,顺着宫墙夹道匆匆往前赶路时,迎面见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着鹅黄色纱裙的少女从对面过来。
少女年仅十五六岁,发鬓如墨,眉间含黛,是皇帝的爱女嘉月公主杨锦欢,苏毅澜前不久在家宴里见过。
“五哥。”锦欢见他对面过来,微微福了福,打了一声招呼。
苏毅澜怕误了时辰,笑着叫了一声“锦欢。”没怎么停留便打算继续往前走。
这时她身旁一个中年女子突然走上前,对着他一拜:“老奴见过五殿下,五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苏毅澜看对方的神色似乎是熟识自己的,不由微微一愣,脱口道:“你是……”
锦欢在一旁提醒道:“五哥,嬷嬷以前是你的乳母呀,你不记得了么?”
“陈嬷嬷?”
苏毅澜这下心里着实吃了一惊。
一直以来,他和师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师兄的奶娘必然在他离府后就回家了。
现在看来,她不仅在宫里,看起来跟嘉月公主关系似乎还不错。
“嬷嬷还在宫里住?”苏毅澜镇定下来,面上略略带起一丝惊喜,“还以为我走后,你就离府了,早知道这样,我该来见见你的。”
陈嬷嬷见五皇子认出了自己,言辞间似乎对自己还很有情义,心里高兴,一面打量着苏毅澜,一面又解释道:“殿下走后,老奴本要回家,贵妃娘娘把我留下了,让我在公主身边侍候。早就听说殿下回来了,一直也没有机会拜见,今日倒是巧,能在此间遇上。”
锦欢在一旁补充道:“五哥,你刚离家那会,我乳母犯了事,被赶出府了,我娘便让嬷嬷替代她来照顾我,如今我习惯了她在身旁,嬷嬷的亲人又都不在了,便将她一直留在了宫里。”
奶娘是一个很危险的存在,不知她对师兄的记忆有多少。
但现在既然遇见了,多少得提一些过往曾经熟悉的事,叙叙旧才合理。
苏毅澜暗想着,一面飞快回忆着杨穆歧曾经提到过与眼前这女子有关的一切。
静了片刻,他笑笑说:“我记得嬷嬷做过一次花生糕,那味道比我吃过的什么东西都好,在山上时,还偶会想起呢。”
陈氏听了似乎很高兴,眼角笑出了细细的皱纹,“殿下还记得这些啊。”
苏毅澜恐聊多了露出破绽,找了个借口,说怕误了向皇上定省的时辰,匆匆走了。
尽管没有证据可以证明,鹰丛岭刺杀事件是何人所为,但自见过奶娘后,苏毅澜对二皇子代王的怀疑减少了许多。
陈嬷嬷应该是知道些当年内情的,倘若当年的事是林贵嫔所为,她就不应该在逼死孩子母亲,赶走孩子后,还让他的奶娘来抚育自己的女儿。
倒是刚进宫那天,皇后讲的那些话,应该是对他的身份表示出了怀疑。
没理由第一眼就怀疑上的。
他确信自己并没露出什么破绽。
除非……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冯宇荀要携他去拜访在朝中为官的一位旧友,事前已经递了拜帖,约在末时。苏毅澜便想,干脆到驿馆陪他用一顿午饭。
刚到宫门外,竟然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曾经预想过可能会在皇宫里见到他,弄不好还有皇后在一旁,这一关是比较难应付的。
要怎么样才能让对方在看见自己时不至于太吃惊,从而引起旁人的怀疑,他头疼了很久。
真是天赐良机!
在这熙熙攘攘的街头,身旁也没有那些令他头疼的人物,这样很好。
苏毅澜停了一瞬,脚步轻快地朝他走了过去。
“子堰!”
白抚疏着一身紫色朝服,掀袍正要踏上宫门外候着的马车,听见一旁有人叫他,站定侧身。
一辆马车“吁”的一声停在了路边,车帘一挑,轿厢内露出谭宇霖的脸,朝他打了一声招呼,随后跳下车来。
谭宇霖出身离黍六大世家之一的谭家,祖上官至枢密院枢密史,与白抚疏自幼同窗,曾供读于文苑学堂,两人平日里常有来往,关系亲近。
白抚疏见他穿着常服,心下有些奇怪,“仲夕,你今日不当值?有一段时日没见到你了。”
“还没轮我当值。”谭宇霖说着,走到了白抚疏面前站定,“前一段时间出公差,去了一趟渃州,把五殿下给接回来了。”
“原来你接了这差事啊。”
白抚疏想起父亲那日提到的事,想不到竟是这么快人就接回来了。
谭宇霖见他神色若有所思,问道,“怎么了?你一早就知道这事?”
白抚疏微微点头, “听家父提过。”
“难怪。”谭宇霖亲切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把,“不提这事了,咱俩好久没聚了,走吧,百味居,喝一杯?”
“这会儿不行,明日中秋节了,有些事忙,”白抚疏略想了想,“要不等十九吧,那天正好休沐。”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十九晚上百味居。对了,今年宫里的中秋晚宴你去吗?这次礼部将赏月安排到了墨江的一艘游船上,工部那帮人厉害了,听说这新建造的游船有三层高,前所未有啊。我被安排护驾,正好去开开眼,你……”
谭宇霖正说着,眼神突然转向白抚疏后方,紧接着就是恭敬的一礼,口中称呼道:“五殿下。”
白抚疏随着他的视线转身,看见一人大踏步走了过来,他整个人顿时像被人用定身法定住了似的。
来人一身白色浮纹大袖锦袍,墨黑的头发也用发冠束起,剑眉星目,看起来十分利落。
这不是苏兄么?白抚疏甚至记得,他的名字叫苏毅澜。
虽然今日的衣着神态与在小镇上见到有些不大一样了,但他相信自己没有认错人。
想到谭宇霖刚才的称呼,白抚疏硬生生把下意识要脱口而出的“苏兄”二字给咽了回去,只愣愣地看着对方朝他走上来。
“子堰,这是五殿下。”谭宇霖一路上跟苏毅澜朝夕相处,算是熟悉,主动为他俩介绍起来,“五殿下,这位是兵部白侍郎白抚疏,表字子堰。”
白抚疏没想到他和苏毅澜的重逢,竟会是这样,在离黍街头的初秋里,那一声“苏兄”已然叫不出口的情况下。
想起那日小镇上的萍水相逢,匆匆一别,当时心中还有些许的遗憾,毕竟,能遇到一个投缘的人不易,原本以为再不会见了,想不到……
心中满腹疑团,思绪万千,白抚疏一时怔怔地看着苏毅澜,竟忘了说话。
谭宇霖见白抚疏一脸怔忡,悄悄用手肘捅了捅旧日同窗,低声提醒道:“哎,子堰,干嘛呢?”
白抚疏回过神来,在”苏兄”和“五殿下”这两个称谓上犹豫不决了片刻,便决定在未弄清情况之前,还是装着不认识为好。
于是对着苏毅澜行了一礼,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在下白抚疏,见过五殿下。”
既然预想过会有遇上的一天,苏毅澜心中自然早有打算,这时听见这疏离的称呼,他笑了笑,直接就问道:“怎的?白公子不记得我了?”
被他这样点破,白抚疏顿时觉得尴尬了起来,面上不由一红,一时竟不知要如何作答。
谭宇霖也有些意外地侧过头,看向他的好友兼同窗,一挑眉——什么情况?
苏毅澜主动为白抚疏对着谭宇霖解释起来,“是这样,数月前我与白侍郎见过一面,就在鹰丛岭脚下的盘阳镇,他那时还不知我的身份,今日突然遇到,怕是一时不敢相认了。”
说完又赶紧拿出早已想好的说辞,对着白抚疏歉意道:“我那日不便用真名,临时起了一个江湖名字,还望白侍郎见谅。”
这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杨是国姓,即便无人知晓五皇子姓甚名谁,杨穆崎这个名字也不是随便能对人提的。
白抚疏释然,当下一笑:“殿下客气了,抚疏适才没弄明白,怕认错了人,因而一时也不敢相认。”
“原来如此,难怪他一时不敢认您呢。”谭宇霖也在一旁恍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