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细细密密地下,苏毅澜墨绿色的衣袍几乎快被雨水渗湿。
白抚疏抬手递了伞过去,“这伞你用吧,我离得近。”
苏毅澜客气地笑了笑,抬臂蹭掉额前碎发上挂着的雨珠,浑不在意道:“无事,这雨还行。”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这句话的真假,话音刚落,一个大大的喷嚏就不受控制地打了出来。
一直垂眉低眼站着的临安飞快地偷窥了一眼他的主子,发现他竟半点没露出尴尬来。
白抚疏微微抿了一下唇,而后朝苏毅澜前进一步,伞沿盖过了他,眸光转向衣裳破皱的临安,转而问道:“殿下,查得怎么样了?可有新的进展?”
苏毅澜一肚子的猜测,还真想找个人讨论讨论。
但,白抚疏不行。
摇了摇头,正想就此告辞,忽然听见白抚疏低声道:“你想过会是谁吗?昨晚我听着那些话,有些疑惑。”
他是来替人打探消息的?苏毅澜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嘴上闷闷地应了一句:“我也一样。”
少年在伞下微微垂着眸,眉宇间透着疏离,额角湿了的发缕贴着脸颊,显得有几分苍白。好像从昨晚甲板上那粲然一笑之后,身上又披上了一层铠甲,整个人看起来反应冷淡。
那日在盘阳镇,二人虽只有寥寥几个时辰的相处,却气氛融洽,彼此投契。
不想短短数月光景,这个热心少年郎对他的态度已然很生分了。
雨珠敲打在深黄色的油纸伞上,发出沉闷的扑扑声,少顷,白抚疏指着湖边的八角亭子,说:”去那边躲会雨吧。”
亭中的一排石凳已被斜雨打湿,三人一道站着。白抚疏收了湿漉漉的伞,看了一眼临安。
小内侍很会看人眼色,立马乖巧地挪到了亭子另一头。
”昨夜回去,我仔细想了想,”白抚疏压着声音,“船舷被人动手脚,这件事绕不开工部,我打听了一下,游船自上月初完工,日夜都有安排值守。”
停了须臾,他又道,”还有一事,你这内侍怎么偏跟你上楼时被人喊走了,这里头有古怪,你得留心一些。”
苏毅澜没料到他竟会跟自己讲这些,一时有些意外。白抚疏以为他没听明白,又进一步道:“支开他的人有问题,你可让刑部从这方面入手查,说不定能查出点什么来。”
白抚疏,你就不担心万一查到你姨母头上么?
是了,一般人都不会把自己最亲近的人往坏里想,眼前这人亦是如此。
苏毅澜忽然觉得白抚疏有几分傻乎乎的可爱。不管这件事背后是哪一方,白抚疏必定是不知情的。
为此他心里又有点高兴。
白抚疏看他垂眸深思,又道,“昨晚……还好你运气好,我当时也听到些异响,原本想出去察看来着,不巧皇后她……”
一听”皇后”二字,苏毅澜倏然抬眸盯着他。白抚疏不由得顿了一下,又解释道:“殿下大概不知罢,皇后娘娘是我姨母,那会儿她头疼症犯了,让我陪着坐会儿。”
这头疼症犯得也太巧了。
苏毅澜好像反应有些迟钝似地停了一下,才道:哦……是这样。”
“你刚泡过江水,再淋雨恐要寒邪入体,这伞你拿着。”白抚疏说着这些话,语气始终是清清淡淡的,他放下油纸伞,又提醒了一句,”用膳的筷子汤匙都换成银的罢,安全。”
苏毅澜心里一暖,一些被他刻意遗忘了很多年的场景,不知怎么地忽然在脑海中掠过。
小小少年双眼亮如天边璀璨的星,对他道:“雨墨,好吃吗?”
“雨墨,我教你读书习字如何?”
“雨墨,酒还喝吗?”
……
”抚疏。”苏毅澜忽然对他改了个称呼,“谢了!”
白抚疏走时,雨小了很多,湖上的雾却更浓了。
氤氲水雾模糊了天地界限,连近处的树影屋瓦也难以辨清,苏毅澜靠着亭柱,觉得自己仿佛被锁在了这浓雾中。
那隐在背后之人究竟是谁?皇后真的犯头疼?假如白抚疏那时出舱,必定能发现落水的自己,皇后怎么就那么巧……
万一,真就那么巧呢。
苏毅澜眉头紧锁。
临安看见白大人走了,从另一头走了过来,刚想说话,瞄见自家主子面色不对,便一言不发地站着。
临安,苏毅澜脑子里的一根线忽然好像被拨了一下。
有没有一种可能,皇后事先知道人是广阳宫的……
这种可能性太大了。
但所有这一切都是猜测,假如意气用事地把这种猜测说出来,反倒会让自己更处于危险当中。
明哲保身,他想,目前只能先保得自身平安,日后再做打算了。
“殿下,咱们走吗?”临安拿起白抚疏留下的伞,小心翼翼观察着主子的脸色,“白大人方才……是打算去云德殿找您吧,他往这方向来,只能去咱们那儿。”
“嗯,大约是罢。”
临安撑开伞,跟上步出亭子的主子,替他遮住雨,主仆俩的身影重又没入在苍茫烟雨中。
之后几日,刑部释放了一些那晚的宫人,又从工部抓了人去审,然而事件却毫无进展。
但皇帝说了要彻查,这件事就必须得有个交代,不日后,刑部尚书焦倚仁只好又去面见帝王。
杨煌坐在御书房的宽大雕花木椅上,面露疲色,翻了翻呈上来的供词,又略问了几句如何审理之类的话,那语气明显变得意味不明,让人难以琢磨。
他那晚临走前在船上撂下的话,一半是面上说给小儿子听,另一半则是对这件事幕后之人的敲打,待冷静下来,心里猜测了一番,便再也不想细究下去了。
毕竟儿子最终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更重要的是,万一追查下去,果真查到了另外两个儿子头上,怎么办?
小儿子自幼不在身边长大,生母又地位卑贱,况且每次见到他,总也显得没有那么亲近,在他心里自然不如另外两个儿子来得有感情。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手背终归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