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苍穹下,碎雪终于像盐粒一样扑簌簌落下,青灰色的重云仿佛直接压到了福阳殿的重重飞檐上。
福阳殿侧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门口扶刀而立的近卫神色肃然,苏毅澜还未跨进殿门,便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
两旁静立的太监宫女都缩手埋头,不敢胡乱张望,空气中仿佛充斥着一股肃杀的气氛。
侧殿里面寂静无声,冯宇荀已经到了,看见苏毅澜跨过门槛进来,神色凝重地往他脸上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苏毅澜左右一扫,发现这些人里面不止有三皇子,竟然还有白抚疏,白抚疏的目光只往苏毅澜身上蜻蜓点水一样瞥了一下,立刻移开。
白抚疏,他来做什么?
苏毅澜按下心里的疑虑,前行几步,对皇帝行了礼:“儿臣恭请父皇圣安。”
皇帝神情严肃,看他的眼神有些冷,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让苏毅澜坐下,停了一下,不辨喜怒道:“朕今日叫你来,是有件事要问你,一件关乎你身份的事,朕把你师傅也叫来了。”
苏毅澜抬首:“身份?父皇有什么想问儿臣的?”
皇帝眸色微沉:“朕问你,你师父在山上可还有收别的徒弟?”
“回父皇,只有儿臣一人。”迎着皇帝冰冷的视线,苏毅澜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旁边的三皇子听了,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当真?”皇帝的目光冷冷逡巡在他脸上,神色莫测,“你再想想。”
苏毅澜斩钉截铁地说:“确实只有儿臣一人,父皇若不信,师父在此,父皇也可以问问师父。”
“朕刚才已经问过了。”皇帝声音微冷,看着苏毅澜,“朕只要你的回答。”
苏毅澜看了眼冯宇荀,再看向皇帝:“师父从来只有我这一个徒弟,不知父皇召儿臣来问这个,是何意?”
“何意?朕方才得到了一份奏报,与你所言大不相同。”
皇帝的神色依旧冰冷,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停了一下,示意站在下首的杨穆乃,“三郎,把你跟朕说的话再讲一遍,让他听听。”
杨煌乃立刻侧身,对着皇帝道:“父皇,五弟去了洛州这么多年,宫里没一个人见过他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前些日子,出于种种原因,儿臣开始对此人的身份有所怀疑。皇子身份非同小可,这事可不能大意了,儿臣想,非得弄个明白才行,不能任由冯宇荀领着一个人回来,说是就是吧。”
“前些时日,我派了人到鹰丛岭脚下的一个镇子里查问,果不其然,他们在一个大夫那里打听到了实情。”
三皇子说到这里有意停了一下,目光看向苏毅澜。
“眼前这人实是冯宇荀养大的另一个徒弟。五弟自小身体弱,多病痛,冯宇荀曾经送他去镇上看过大夫,并让此人多次去医馆为五弟取药,据大夫描述,取药之人就是现下被冯宇荀领进宫的所谓五皇子。”
说罢一手指向苏毅澜,略略提高了音调,义愤填膺地对着皇帝又道:“儿臣猜测五弟已经被他们害了性命,此人定是得知了父皇想召五弟回宫的消息,起了歹心,与冯宇荀合谋,想来一个以桃代李。”
“三皇兄,弟弟哪里得罪你了,怎的如此处心积虑要诬陷我。”苏毅澜冷冷回道。
杨穆乃没理会他,对着皇帝又道:“父皇,儿臣已将那王大夫带回来了,就在外面候着,现下让他们当面对质,便可辨真伪。”
冯宇荀很快瞥了一眼苏毅澜,努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
这件事已经在朝最糟糕的方向走了。
他跟王大夫算是有些交情的,那天决定进宫后,他去了一趟医馆,将近几年在山上采的灵乌草都送给了他,并说自己得罪了人,要离开鹰丛岭,万一有人来医馆打听,请他以不相识为由打发掉。本以为已经把所有的可能都预想到了,如今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此时站在另一头的苏毅澜手心已经开始微微沁出冷汗,一想到王大夫,他便犹如在暗夜里一脚踏空,刹那间背部生寒。
他不敢看师父,又迫切地想看师父一眼,在这矛盾的情绪里,他尽力克制着自己,保持着一动不动的身姿。
殿外风势愈大,疾风挟着雪花敲打檐下铁马,叮咚作响。
在等待传唤来人的空隙里,谁也没有再说话。不多时,侍卫领着一个两鬓斑白的男人走了进来。
这人垂着头,一进来就朝着皇帝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道:“草民王连阳,叩见皇帝陛下。”
皇帝威严地看着下方跪着的人,“抬起头来。”说完视线又从他身上移向了下首的苏毅澜,问王大夫,“你可知他是谁?如何认识的?”
苏毅澜面色不变,迎上王大夫的目光。
王大夫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便避开了,“……回陛下,这是冯公的徒弟,过去常来我医馆,为……为他的师兄开药。”
“五郎,朕要听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皇帝脸上即便不发怒,也带着三分天威,“大夫说的这个经常吃他药的到底是何人?”
王大夫,生死关头,只能对不住了。
苏毅澜单膝跪地,“父皇,儿臣认识他,儿臣也确实到过他的医馆开药,但那都是儿臣为自己拿的药。儿臣从前身体弱,常病着,只能下山找大夫。”
三皇子立刻指着他,怒斥道:“满口胡言,有王大夫在此作证,那药就是给你师兄的。”
“陛下,”王大夫也连忙道,“草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开的药都是为了他师兄。草民今天还带来了物证。”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这时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这是冯公为了让我帮他隐瞒实情,给的贿赂,此乃灵乌草,此物极其珍贵,渃州一带只有鹰丛岭上才有。”
侧殿里的师徒俩听着大夫的供词,心中皆暗暗吃惊。苏毅澜心里对大夫刚生出的那一丝愧疚顿时消散了。
他知道,今天站在这里的任何一刻,无论说到什么,他都不能有丝毫的迟疑,只要有一丝的犹豫落在皇帝的眼里,都能给自己带来致命的危险。
现在,他只能搏一把,看自己的运气了。
苏毅澜心思飞转,神色不变,对着脸色愈发阴沉的皇帝道:“父皇,灵乌草长于鹰丛岭能证明什么?那山上的灵草谁人不能去采?我也曾采过灵乌草卖给王大夫,此事分明就是三皇兄与王大夫联合起来陷害于我?”
“你……”杨穆乃忽然转向皇帝,“父皇,儿臣还有证人。子堰在他没进宫前就见过他,那时他亲口说自己叫苏毅澜,儿臣认为,这才是他的真实身份。”
苏毅澜在空阔的大殿里回首。
白抚疏?
……所以这才是他今天为什么在这里的原因。
殿内光线昏暗,他看不清白抚疏脸上的神情。
昨夜他们分明还在一起饮酒谈笑,这一刻他们之间仿佛已经隔着山海。
风卷入殿门,白抚疏身后的垂帷缓缓飘动,他未曾看任何人一眼,只上前几步,用不带半分情绪的声音对着皇帝禀道:“启奏陛下,臣见到五殿下时,他确实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