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毅澜返身到岸边,见周围无人,便将剑和身上的刀鞘一并藏进了一条岩石缝里。又仔细用海水洗了一把脸,弄干净手上的血污,方举步往记忆中家的方向走去。
衣裳湿了没关系,回了家,可以穿阿兄的,他想。
这时辰,阿娘应该准备晚饭了吧?为了省蜡烛灯油,她总是日落前就让全家用过饭。阿爹此时说不定正坐在门槛上补渔网呢?阿兄的个子跟自己一样高了吧。
一会儿阿娘该要抱着他哭了,她总是容易落泪……
苏毅澜心里既雀跃又忐忑。
唯一遗憾的是,穿的衣袍是湿的,也不怎么干净,这个模样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无妨,他要告诉他们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种种经历。
告诉他们,自己是有多么想念他们。那曾经无数个握着海螺入睡的夜晚……他有许多话要同他们说。
岛上鲜少有生人光顾,路上偶有一两个渔人与苏毅澜擦肩而过,见他忽而微笑,忽而激动的神情,都有些诧异地看他。
约莫半盏茶时间后,记忆中的石屋终于出现在视野中,苏毅澜忽然有些近乡情怯起来。
他放慢脚步,缓缓转过熟悉的分岔道口。下一刻,却突然停下步子,面色微愕地看着前方,而后双眉微蹙,神色变得疑惑起来。
眼前的石屋还是记忆中的那个石屋,但又不是完全的那个模样,两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门前杂草丛生。
曾经被父亲洗得很干净,用来晾晒紫菜的石坡爬满了疯长的五爪藤,南面,记忆中父母常用来打水的一口井,也几乎被落叶和茂密的青草覆盖。
这样的场景是苏毅澜意料不到的。
心中的那一抹喜悦已然被疑惑取代,呆愣愣地站了片刻后,他像只被操控的木偶似的,一步一步穿过没膝的荒草。
仿佛生怕惊碎了一场梦,有片刻苏毅澜不敢去推那木门,停了须臾,深吸一口气,才缓缓伸出手……
曾经结实的门早已腐烂,在推力下嘎吱了一声,随即整面门板轰然倒下,砸起一地浮尘。屋内涌出一股霉味,从敞开的门洞看进去,里头光线昏暗,陈旧的木梁间悬挂着蜘蛛网,一扇破烂的窗门在海风里轻轻晃动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阿爹呢?
兄长呢?
正在准备晚饭的阿娘呢?
苏毅澜跨过倒地的木门,四下环顾,嘴里喃喃着:“阿爹,孩儿回来了,你们……”
“小郎君,你是在找人吗?”
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侧边门口传来,苏毅澜循着声音缓缓转过头。
尽管岁月流逝,十几年的光阴过去,老人的白发和皱纹又添了许多,但他还是认出来了,是黑胖的阿爷啊。
“阿爷,我……”
他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忍住了冲口而出的问话,走出门外,客气地询问:“老人家,请问,这屋子里的人都搬去哪儿了?”
老人并未回答他,诧异之余,面上露出了疑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问:“你是……”
苏毅澜停顿须臾,勉强找了一个借口,“嗯……我,我是他们故人之子,双亲托我来这里看望他们。”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解释道,“我方才行船时不慎落水里了。阿爷,他们究竟搬去哪儿了啊?”
老人沉默了,浑浊的目光又在他脸上端详了片刻,才谨慎道:“你找的是苏家兄弟吧?”看见苏毅澜点头,又道,“他们不曾搬过家。”
“不曾……搬家?”
仿佛被这几个字砸晕了,苏毅澜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即又很快稳住了心神,下意识地紧追着问:“阿爷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们怎么了?快快告诉我罢。”
他不知不觉间已经用起了一种很熟稔的语气。
老人张了张嘴,似乎有话想问他,但并没有问出口,拿起长烟管吸了一口烟后,面色凝重起来。未几,老人目光看着屋子的一处虚空,缓缓对他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十三年前,差不多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一天早晨,他们家最小的孩子忽然不见了,大家帮忙在岛上寻了个遍,也不见人。我们怀疑孩子落海里了,但也有人说,赶小海的时候,远远地好像见到孩子跟着两个男人在一块。苏家兄弟与娘子心急如焚,当即坐了船去陆地寻,直到第二日,大约末时返回,却依然不见孩子。”
“大家劝慰了几句,便各自回家了,到了第三日,快晌午了,苏家兄弟一家人还未出屋子,那门却是开着的。我正好有事找他,进了屋里才发现一家人都倒在血泊中,身体早就冷了,应该在夜里就被人谋害了。”
苏毅澜面色乍白,忽然觉得还未干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冷极了。
停了须臾,他用干涩得像一根拉紧的弦的声音,一连声地问:“什么人杀了他们?阿爷可有看见可疑人来家里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摇头,“那晚大家都没有听到动静,也不知他们究竟得罪了什么人,屋子被翻得一团乱。起先我们以为是盗贼干的,后来发现几贯铜钱也被翻出来扔在地上,苏娘子的一对看起来挺值钱的耳坠子也散落在地,这不像是盗贼干的,再说哪个贼这么狠,竟然……”
苏毅澜的双唇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双手突然攥住,往冰冷的海水里拖,又仿佛坠进了一个无边的噩梦里。
虽然极力克制,稳了许久,一开口,那嗓音仍旧有些颤抖,“他们的坟在哪儿?烦劳阿翁领我去看看。”
“坟?没有坟。”
老人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苏毅澜那惨白如纸的脸色。
“岛上的人离世了都用海葬。我后来用那几贯铜钱,再凑了些,把他们按这里的风俗海葬了。”
他抽了一口烟,看着苏毅澜又摇头叹息,“唉!自从他家出事后,这十三年来今天是第一次有人踏进这间屋子,他家二郎要是还活着,应该也有你这么大了。”
外面有个老妇的声音在喊他,老人回头应了一声,又关切道:“我看你这衣裳还湿着,当心着凉,去我家换一件吧。我家阿胖个子比你矮一些,衣裳短了点也无妨,先换他的将就一晚,等明早干了,你再换回来罢。”
苏毅澜用力眨了几下眼,将不断泛上来的水汽眨下去,用尽量平缓的语调对他说:“无妨,我还有些事,一会儿就走,阿爷您有事先走吧,我想在这屋子里再待一会儿,谢谢了!”
老人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劝慰,听见外面的人又喊了他一声,便嘴里应着匆匆往外走了。
老人一走,苏毅澜惨白着面容,趔趄着,一步一步朝内走去。
爹,娘,兄长!我回来了。
他跪在了地上,重重磕头。
海风从门窗豁着的洞里挤进来,呜呜咽咽像悠长的哭泣。
窗下墙根半尺高的地方,一个巴掌大小,用黑木碳涂抹的画落入了他的眼帘,那画画得实在不怎么样,歪歪扭扭成一团,只有他知道画的是什么。
这是一只螃蟹,那年,六岁的苏毅澜想吃大螃蟹,随性而成的杰作。
阿娘的声音仿佛又在耳畔回绕。
“澜儿,又在墙上涂抹什么呐?娘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红烧鱼,快来吃罢,一会儿要凉了。”
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悄然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