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抑不住地渐渐哭出了声。
在呜咽声里,一些已经日渐模糊的童年往事,仿佛刹那间被海风吹开了尘埃,又清晰地展露在眼前……
“阿爹,我要骑马儿,我要飞!”
苏毅澜抱住父亲双腿,像猴儿一样往高大健壮的阿爹身上攀,小胳膊小腿挂在身上半天也不肯下来。苏哲一把将儿子扛上宽厚的肩,口中喊着“起飞喽,我们的澜儿起飞喽。”一边迈开长腿,在屋子里绕着圈走。
苏毅澜骑在肩上咯咯直笑。
“阿爹,我究竟什么时候才长大?”
六岁的苏毅澜头上梳着总角,穿着阿娘新缝制的小褂子,噘着嘴,一副苦脸,仰起小脑袋瓜看父亲。
苏哲指着前不久刚种下的一棵枫杨树苗,含笑对儿子说:“澜儿别着急,等它开花了,你便长大了。”
于是苏毅澜日日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盯着那细弱的树枝,心里恨不得将它拔高些,盼望着它早早开花。
只要枫杨树开花了,他就能跟着阿爹出海,去陆地玩儿,看打鼓,耍猴……做许多他不能做的事。
已经长成如一棵青松一般挺拔高大的苏毅澜将目光缓缓移向那扇破烂的窗户,隔着十二年的光阴,他仿佛看见了小小的自己,拉着兄长坐于木窗下,缠着他,翻来覆去问着一些话。
“阿兄,今日卖艺的还来吗?”
“耍猴的究竟怎么耍?喷火如何喷?阿兄再给我讲讲嘛。”
“敲大鼓的又敲了吗?那鼓怎么个敲法,你再说说罢……”
年长他五岁的兄长很有耐心,每回只要弟弟问了,都会不厌其烦地描述在陆地上的所见所闻,又或者看见了新奇的,也都细细道来。
倘若父母兄长还活着,假如那天早晨……
这世上没有假如。
缓缓收回视线,苏毅澜漫步走到石屋外。当年细弱的枫杨已长成参天大树,巨大的树冠垂下一条条花束,在海风中轻摆。他伸出手,细长的花条轻抚着掌心,仿佛母亲轻柔的手,牵起多年前幼小的自己。
他闭上了眼睛……
“你是谁?”
一个突然发出的,年轻男子的声音,一下子拉回了他的思绪。
苏毅澜猛地睁开眼睛。
一个黑黑壮壮,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正隔着一点距离,好奇中带着一丝谨慎地打量他。
“我听阿爷说,你来找阿澜的爹娘,你……你是不是阿澜呀?”年轻人又道。
原来是黑胖,原来长大后的黑胖是生得这般模样的。
苏毅澜上下打量他。
黑胖一身当地渔民打扮,用一脸憨厚的笑容望着他,等他的回答。
“我不是。”苏毅澜轻轻道,“你认错人了。”
对不住,黑胖,虽然你猜的是对的。
黑胖脸上露出些失望来,抓了抓头,又尴尬地笑了一下,说:“哦,我以为……原来你不是啊。”
旁边枫杨树的影子已经被夕阳拉得很长,苏毅澜忽然想起自己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他必须尽快返回。
“我有事情,得走了。”苏毅澜对着黑胖道,“烦劳你跟阿翁说一声,谢谢他。”
“你等等,我阿翁说有件东西要给你呢。”黑胖连忙道,“阿婆喊他有事情,马上就回了。”
“有东西要给?”苏毅澜不解地看他,“什么东西?”
黑胖摸了摸脑袋,“我也不知。”
不多时,黑胖的阿翁从自家石屋里出来,拿了一样东西朝苏毅澜递过去,道:“这是苏家娘子的耳坠子,还是交给你吧。”
老人粗糙黝黑的掌心躺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绣花红色锦袋。
苏毅澜怔了怔,默默接过,扯开束紧的袋口,一副熟悉的小小白玉耳坠滑落进了他的掌心。
这东西他母亲从未在他面前戴过,但苏毅澜见过它,某一次还曾经被他从家中一个柜子里翻出来玩过,母亲似乎很宝贝它,发现后立刻就拿走了,还再三告诫他以后不能碰这个柜子。
刚才的一番宣泄已经卸掉了丧亲之痛的打击,苏毅澜看起来平静多了。他将耳坠塞进怀里,问道:“阿翁,他们在此地有亲眷吗?”
“没有。”老人摇头,“苏家兄弟刚到那天,他家二郎只有一岁大,被苏家娘子抱在怀里。”
“这里的人怎么都说官话?”苏毅澜问,“我看檀丹别处渔民都说的土话。”
一旁的黑胖道:“这里从前是荒岛,听说我家高祖爷也是在别处活不下去,才来到这里安家,岛上的渔民都是外来人。”
“那他们……”
老人明白他想问什么,答道:“他们当初乘船到的这里,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刚到那会儿,只有苏娘子会说一些官话,苏家兄弟后来慢慢也学会了,不过我看他好像又很有学问,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我没问原因,来这岛上生活的人都不易,大家从不问对方从哪里来,为何来这儿,除非主动说……有时候人总有一些难言的事,问了让人为难。”
十三年前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父母兄弟是如何死的,目前能了解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苏毅澜打算告辞,黑胖的阿翁把烟杆在草鞋底磕了磕,忽然道:“小郎君……你跟你娘长得很有几分像呢,个子与你阿爹一样高大。”
苏毅澜神情微微一震,抿紧了唇,别开视线,没有回应这句话。
“你不肯说出身份,一定有你的苦衷,阿翁理解你。”老人慈和地笑了笑,“这么迟了,去阿翁家吃过晚饭再走吧!”
苏毅澜对老人行了一礼,低低道:“多谢阿翁,我还有事情得尽早返回,日后有机会还会再来,告辞了,您保重!”
说罢又朝有些愣怔的黑胖拱了拱手,走了。
当码头上等待的白抚疏终于看见那熟悉的身影划着船,朝岸边而来时,海面上的天空已变成了一抹淡灰色。
魏荻一入檀丹,便领着一队士兵去了更远的另一个码头,待他转来此处会合,苏毅澜已经去了海岛。他刚从潘之平那里听说了主子的事,正忧心着。船一靠岸,立刻和潘之平冲到岸边相迎。
“殿下,发生什么事啦?”一直翘首等待的潘之平露出一脸放松的神情,“哎呀,方才那浪,我看得提心吊胆,真为您担心呐,还好您游水技术真不一般。”
魏荻帮着将缆绳固定到一根石柱上,粘着点点血污的脸上展开一个笑容,对苏毅澜道:“齐王已死,殿下,我们终于赢了。”
苏毅澜跃下船,淡淡地嗯了一声,解释道:“我看齐王的船好似往海岛方向去,反正已在半道上,干脆上去查看了一番。”
“哦……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吗?”潘之平紧张问。
“没什么,只有几户渔民。”
白抚疏并未跟着众人上前,只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望着苏毅澜。
“给。”
苏毅澜走近他,将剑递了过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别有深意,心里一紧,而后见他并不追问,方松了一口气,说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