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役赢了,苏毅澜理应轻松高兴,但他的神情与眼前的情况是这般不相符。
刚才去岛上的解释白抚疏也听见了,那想法也并非不可能,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如此?
白抚疏心存疑惑,到底也不便追问,缓缓将剑归鞘,说了一句:“你衣裳还未干吧?”
昨晚急着追赶叛军,苏毅澜并未派人通知刘康,这时他急着回去,仗着年轻,并不把湿衣当回事,接过魏荻牵来的马,满不在乎地说:“没事,也差不多干了。”
正准备上马,看了看周围的士兵,又跟白抚疏商量道,“还是先寻个地方,让士兵们填饱肚子,再赶路吧。”
昨晚伙夫营烙了几十锅花饼,不至于让大家饿着肚子打仗,但追赶了一夜,这些士兵应该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白抚疏用手抹开被海风吹得紧贴在唇边的一缕发丝,点了点头,又解下身上的蓝色披风,递了过去,“披上吧。”
苏毅澜看了他一眼,默默接过。
——
一名三十来岁,马脸,瘦高的男子领着十来个仆从打扮的人往渡口赶,看见苏毅澜他们这一队人迎面过来,连忙站到路旁低头避让。
待朝廷军队走远了,马脸才挥手示意仆从们继续往渡口走,到了海边,一群人又穿过一条长满青草的泥土路,挤进了附近一个老旧的木屋里。
天色渐渐变成一片蒙蒙的灰暗,木屋里的一名男子问马脸,“有约定好时辰吗?怎么还没到?”
马脸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笃定道:“快了,这两天海上风向好,适合走船,我再去看看。”
昏暗的渡口空空荡荡,马脸举目往海面上望,收回目光时,发现一个身影正往停泊在岸边的一艘船走去,立刻警觉地盯着他,见这人上船寻到了什么东西,又离开了码头,方放心地返回木屋。
过不多久,海面上一盏微弱缥缈,如豆的灯光缓缓朝海岸而来,渐渐可以看到灯光的上方有白色的船帆。
等在木屋里的马脸立刻指挥手下人去通知运货,而自己则朝岸边走去。
一刻钟之后,帆船靠岸,几乎与此同时,陆续也有一辆辆辎车满载货物来到渡口。木屋里面的人全走出来,开始从辎车上卸货,装船。
这些人正在紧张有序地忙碌时,突然一阵如奔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朝着渡口而来,所有人立刻都停了动作,吃惊地望向马蹄声响起处。
顷刻间,两个时辰前离开的那一队人马又来势汹汹地折返了回来。领头的一名极年轻,穿着普通百姓衣服的男子手一挥 两千骑兵举着火把迅速包围了渡口。
这领头之人便是苏毅澜。原来刚才那马脸站在路旁时被魏荻一眼认出,发现此人正是那晚他与芋青在存放赈灾粮食的屋子躲雨时,撞见的那名与灰衣老板商讨粮食运输的人。
而刚才马脸看见的身影便是悄悄跟踪而至的魏荻。
这些人被围了个措手不及,见到朝廷官兵,个个露出惊惶神色,一动也不敢动。马脸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陪笑上前,刚要说话,被苏毅澜寒潭一样的目光一扫,立刻噤声缩了回去。
魏荻领着士兵上船,用火把一照,发现船舱里已经装了一百多袋粮食,每只麻袋上赫然印着赈灾粮的黑色“谷印”
船上的货连同车上未卸下的,总共查没了一万二千袋。
而后马脸在苏毅澜的讯问及魏荻的旁证下,又老实招供了藏粮地点。苏毅澜让白抚疏领着一队人马留在渡口守着,自己则领着一部分人迅速赶往私藏粮食的地方,在那破旧院子里又查出了七千袋赈灾粮食。
第二日,背后的薛姓米商被檀丹府衙逮捕入狱,紧接着又顺藤摸瓜拔出了一名在海防巡逻队里长期收受贿赂,为米商提供消息的小旗。
因大军此时正缺粮,查没的赈灾粮便暂时充当了军粮。次日一早,一队人马带着二十辆辎车的赈灾粮,浩浩荡荡返回大部队驻扎地——永州跑马坡。
跑马坡上的夜空挂着一轮清亮的圆月,守夜士兵敲打的棒子声一下一下的,越发显出夜晚的静谧。
中军营帐里,苏毅澜写完了军报和给师父的信,搁下狼毫,感到脑袋晕沉沉地痛,四肢也无力,背部受过刀伤的地方越发灼热,疼痛难忍。
他极少生病,只在刚到鹰丛岭时发过两次烧,今天这样的感觉很是陌生。
歇了一会儿,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将油灯拨得更亮些,又从怀里掏出了母亲留下的那副耳坠子,在灯下细看。
那是一对用白玉打磨得极其精致的水滴形珠子,通体莹润光滑,奇特的是每颗珠子中间都含着一条细如血丝般的红纹。
父母兄长为什么会遭人杀害?杀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爹娘究竟来自何处?为什么到海岛上生活?逃债?避祸?
答案无处寻觅,他想得头疼欲裂。
这么多年,尽管没有寻到家,但他心中始终是存有希望的,而如今,摆在面前的残酷现实击碎了他所有希冀。
越是苦苦思索,越感到全身气力不支,脑袋原本一抽一抽的痛也转成了持续裂开般的疼痛。
苏毅澜正打算躺下歇息,帐帘突然一晃,门口出现了一抹紫色的衣袍一角以及皂靴的靴尖,他迅速将东西塞进怀中。
“子堰,”苏毅澜强打精神,若无其事地缓缓起身,拉过一把木椅,“还没歇下啊,坐罢。”
白抚疏手中拿着一张名单,在他对面掀袍坐下,跟他讨论起了永州政务上的事。
“殿下,如今永州州府已被齐王杀害,守备军指挥使陈德言也身亡,永州衙门得重建了,撤军前我们得主持好大局,在朝廷正式任命官员之前,找几位能力相当者出来暂时担任永州各部要务。”
苏毅澜有些昏沉地点了点头。
白抚疏将名单递过去,“我这里已经拟了一份花名册,你过目一下。”
苏毅澜接过来粗粗扫了一眼,便道:“好,明早我与你一道进永州城,面见这几人,再行定夺。”
白抚疏不再说话,幽黑的眼眸静静瞧着他。
苏毅澜勉强撑着,提起一个细嘴铜壶沏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拢着眉心,说:“这场战终于打完了,我们得尽快处理好这里的事,返回都城,锦欢的婚期快到了,陛下的意思是让我负责护送。”
仗打赢了,他本应该轻松愉快,但白抚疏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喜悦,反倒面色严肃,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白抚疏突然发问,见他好像没听明白,又补了一句,“你去了那海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