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洞口,外面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
“子堰。”苏毅澜轻轻叫了一声。
身上的人软软地趴在背上,下巴搁在他一边肩上,低低“嗯”了一声。
苏毅澜在哗哗的暴雨声中摸黑往前走,岩洞狭窄而深,踩到的都是坚硬的岩石,里面潮湿阴寒,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缓慢前行着,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脚下和背上的人身上。
走了一段后,感觉空气不再那么湿冷,双脚也踩到松软的泥地,便打开裹着油纸的火折子点亮。
火光在轻轻晃动着,里面有一阵阵细微的风迎面吹来。苏毅澜突然意识到,这山洞应该有另一个出口。
他心里一喜,谨慎地继续前行,四围静谧,只听见自己沉闷的脚步声。
转过一个弯道,眼前豁然出现了一个开阔的空间。一方极大的褐色岩石倚着洞壁,几截粗大,几近腐朽的短木竖在石台边沿,如围在桌旁的矮凳一般,一旁灶台上搁着一个看来已经许久未用,锈迹斑斑的铁锅,泥地上还散放着数个大小不一的灰色陶罐。
莫非有人在此居住?
他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连石壁上也明显有刀剑凿过的痕迹。
“有人在吗?”
苏毅澜试着喊了一声,只听见洞内传来回声。
因急着要为白抚疏包扎伤口,苏毅澜也无心寻找出口,他小心翼翼地放下人,从怀中摸出一个白色小瓷瓶,这是临行前冯宇荀给的金创药。
拨开橡木软塞,瓶口朝下,苏毅澜轻轻将浅褐色药粉抖洒于白抚疏的伤口上,又割下衣袍下摆,仔细包扎。
白抚疏闭着眼,俊秀的眉头微微蹙着,满额冷汗,面容惨白。好在伤势虽重,却侥幸避开了要害,这让苏毅澜稍稍平定了一下揪着的心。
外面天那么黑,赤琼人不可能立刻找到这个山洞,这里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他坐到地上,用袖口轻轻为白抚疏擦去额上冷汗,又把那些腐朽短木用剑一条条劈开,勉强生起了一堆篝火。
不知过了多久,白抚疏悠悠醒转,半睁开眼,进入眼帘的是一片褐色石壁,他游目四看,发现自己在一个昏暗的山洞里。周围静谧,面前有一堆已燃尽的灰烬,身上还盖着苏毅澜那件藏蓝色素缎长袍,下摆已经缺了一块。
刚想撑起身子,后腰立刻传来一阵剧痛。
“子堰,你醒啦?!”一旁的苏毅澜嗓音里透着喜悦,他背靠着石壁倚坐在地上,守着白抚疏休憩,听到动静,立刻俯下身,温声道,“你腰上有伤,先别动,要做什么我帮你。”
“什么时辰了?我们在什么地方?”白抚疏面色灰白,闻声转过了脸,虚弱地开口问道。
“我估计应该寅时了。”苏毅澜穿着一件薄纱的白色里衣,下身是一条青色绸布长裤,他站起身来,分析道,“昨晚进来时,这里面没有一丝光线,但现在有了,说明这山洞是通的。那些赤琼人不知会不会天亮了搜进来,一会儿我们得从另一个出口出去。”
“福顺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等出了这山洞再想法跟他们汇合。”苏毅澜指了指地上那些陶罐,“这里曾经有人居住,估计是滩芦镇的百姓为了躲避祸乱。你先躺着,我去寻一下,出口应该离此不远。”
“我与你一道去罢。”
白抚疏小声地说着,抬手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衣袍。苏毅澜小心扶起他肩膀,让他靠着岩壁坐在地上。
“你先穿上衣衫。”白抚疏伸手扯起苏毅澜的长袍。只听“啪”一声轻响,一个鸡蛋大小,黄白相间的浑圆物件忽然从衣袍里落了出来,咕噜噜滚进了那堆冷掉的灰烬里。
白抚疏一怔,下意识看着那东西道:“这是什么?”
岩洞里有一刹那的寂静,时间的流逝忽然变得极度缓慢起来。仿佛过了很久,苏毅澜站起身,走过去屈膝蹲下,捡起滚进灰烬里的东西,才道:“海螺。”
白抚疏沉默须臾,仿佛才忽然明白过来似的,低低地“哦”了一声。
“眼熟吧?”苏毅澜漆黑的眸光直直地射向他,身影仿佛完全陷在了石洞的阴影里,“许多年了,它始终陪着我。”
白抚疏缓缓抬起眼眸,眉睫轻颤,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你,你当真是雨墨?”
“果然……你怀疑过我的身份。”苏毅澜苦笑了一下,起身道,“五皇子这个假身份曾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好在我慢慢适应了,我总想着究竟要到哪一天我才能向你坦承,若不是今天你发现了这个海螺,我恐怕还得瞒你一段时间,直到……”
直到什么呢?他没有再说下去。
“雨墨……你果然是雨墨,去年在盘阳镇初见你时,我就觉得有一丝熟悉。”震惊过后,白抚疏脸上露出了一丝喜悦,抬手对他招了招,轻声道,“雨墨,你过来。”
苏毅澜默默走近前。
“这么多年,你怎么过来的?当年怎么从我家里走了?你跟我说说罢,我跟福顺去街上找过你几次,我以为……”
白抚疏一迭声地问着,眼里只有重逢的喜悦,似乎将他假冒皇子这件事忽视了过去,这反应令苏毅澜稍感意外。
他沉默着,仔细用袖口擦净了海螺上粘着的浮灰,又弯腰接过白抚疏手上的衣服,将海螺重新放回衣袍里层的袋囊里,这才到他身旁,并肩坐下,说:“我那日从柴房的窗户逃了出去,因为管家……他说,你要将我重新弄到牙市卖了。”
“鲤叔?他为何这么说?”白抚疏偏过头看他,忽然想起那次在河边他们之间的谈话,恍然道,“难怪那次在河边,你说我想把你……可我并未有这样的想法啊。”
“我当时信了。”苏毅澜惭愧地低下头。
他简略地说起了往事,一直说到了师兄被杀,自己假冒身份进宫。
白抚疏脸上的神色随着他的叙述而变幻着,沉默半晌,方道:“那杀你师兄的人究竟是谁?”
苏毅澜坐直身子,目光直直看着他。
他想说,这件事十有八九是你姨母做的,但见白抚疏发鬓松散,灰白着脸,神色虚弱地靠着崖壁,又不忍了。
只收回视线,淡淡道:“不知。”
白抚疏并不知道他此时心中的起起落落,忽而想起了一件事,试探着问:“你那日去海岛……是找到家了罢,可为何还闷闷不乐的?”
稍稍停了一下,苏毅澜便将自己当年被人拐卖,以及那日在岛上的经历详细与他说了一遍。
将近十三年的光阴过去,苏毅澜依旧能清晰地记起那一日他离开家门时的情景……
那个清晨,海风吹得家门前那棵细弱的枫杨树左右摇晃,空气里弥漫着海潮的咸腥味,几缕白云被风吹刮至水天相接的远处,头顶晴空万里。
母亲在屋门口一声声地唤他,六岁的他任凭阿娘如何呼唤也不停步,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从此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