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景至今仍会出现在梦里。
方才说了那么久的话,苏毅澜语气始终平静淡然,讲他在白府被人栽赃陷害,讲他逃出去后在街头饿了几天,讲师兄的死。
好似在说一些无关痛痒的事。
可这会儿,他的嗓音却低了下去,一些藏得很深的情绪悄悄溢了出来。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那瘦削修长的手指并不温热,甚至有些凉,却仿佛有一种非同一般的魔力,让苏毅澜的落寞与惆怅迅即消散。
“阿澜。”白抚疏的声音轻得像一层雾,“我一直以为,苏毅澜是你随便起的一个江湖名字呢。”
“难怪,我每次喊你阿澜,你总显得开心。”
山洞里安静了下去。
苏毅澜看了看光线投射进来的方向,转过身背向白抚疏,单膝跪地,说:“走吧,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那些赤琼人极有可能会搜进来,顺便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吃的和水源。
昨日那名背后下黑手刺杀苏毅澜的士兵,他们都没有提起,二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回避这件事。其实互相心里都明白,除了三皇子和他母亲,还能有谁?
白抚疏看了一眼那不算很宽厚却格外挺拔的脊背,轻轻趴了上去,这次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伏在苏毅澜背上,伸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洞内光线越渐明亮,似乎有太阳在外面升起。苏毅澜稳稳背着他,朝光线投射来的方向走,没一会儿,忽然听见白抚疏在他耳畔说:“阿澜,你看那边……”
“什么?”
苏毅澜听他停了说话,扭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右侧一个深凹进去的地方,一副人形白骨赫然映入眼帘。只剩下森森白骨的“人”呈坐姿靠着石壁,膝盖曲着,手臂抱着腿,骷髅头上两个黑洞像两只眼睛在望着他们。
苏毅澜愣怔了一瞬,背着白抚疏过去。
只见白骨旁边地上摆着一个破旧的木框,上方石壁上还有几行已经粘满浮灰的字迹。
白抚疏叫苏毅澜将自己放下,苏毅澜搀着他倚坐到旁边石壁上,上前掸下灰尘细看。北娑,夏沧和赤琼通用一种文字,只是各国发音不同,这并不影响苏毅澜读懂它。
字是刻上去的,只有寥寥数语,大意是说自己是滩芦人,百年前为避祸乱,隐居在这里,希望能得有缘人相助,入土为安。
最后还有一句:玄魄相赠,聊表心意。
玄魄?
苏毅澜再次将目光投向白骨,才发现边上那残破的木框里还斜躺着一柄灰不溜秋的匕首,上面覆满了厚厚尘灰,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
拂净尘灰,苏毅澜拔出匕鞘打量了一眼,匕身虽然并未锈蚀,但看起来黑不溜秋,毫不起眼,只是比一般的匕首要稍微长一些,拿在手中很沉,柄上面铸着两个古篆小字“玄魄”。
“石壁上刻的什么?”白抚疏离得远,看不清石壁上的字,好奇道。
苏毅澜读给他听,而后握着匕首,试着往泥地插下去,紧实的地面竟如切豆腐一般,不由心中一阵惊讶,这家伙黑不溜秋,看着普通,竟是锋锐无比。
他又在岩壁上试了试,果然不怎么费劲就削下了几块小小的岩石。
想不到竟如此锐利。他爱惜地抚着玄魄,又转过身对着白骨抱拳致谢:“晚辈苏毅澜,多谢前辈赠送。”
接着打量了一圈地上,挑了个觉得合适的地方,掘开了一个深坑,将遗骸小心地移入坑中,掩上厚土,未几,又对着土堆下的无名人士轻轻揖了一礼。
穿过洞口稀疏的荒草,两人终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下一刻,却都被眼前的情况愣住了。
一道很深的断崖横在面前,崖下杂木丛生。
苏毅澜目测了一下,两崖之间宽约数丈,对面崖岸更低,呈倾斜状。
他一人或许能跃过去,但背上白抚疏……恐怕不行。想起方才那无名人士刻在石壁上的话,暗道,能进这洞穴的果真是有缘人!
“你放我下来罢。”白抚疏伏在他脊背上,轻声说。
苏毅澜没有反应,蹙眉打量断崖对岸,又转头打量四周,在心里估量了一番后,方将人放下。
“……这山藤这么短,割下来能做什么用?”白抚疏半坐在洞口,看见苏毅澜去割那些攀附在岩石上的绿藤,奇怪道。
“我背上你跃过去应该没问题。但这么做之前,我得弄根绳子把你绑牢了,不然……万一你不慎跌下去了,我怎么办?”
白抚疏在听到“我怎么办”四个字时,微微抿了一下唇,低下眉睫不再言语。
苏毅澜动作很快,说话间已将手上几根绿藤迅速结成一条长绳,两头扯了扯,确认牢固度不错。他将绿藤从白抚疏腋下绕过,在肩背处与自己绑在一块。
而后提了一口气,一手握着玄魄,一个纵身,往对面掠下去。
然而,他低估了两人绑在一块的重量,那跃过去的双足并未能如愿踩着地,仅足尖堪堪触到了崖边上,便擦着崖岸边沿悬空落了下去。
苏毅澜立刻眼疾手快地挥起匕首,狠狠扎进崖壁,稍一稳住身形,又敏捷地一把抓住了伸到崖岸边的一丛开满了白色细长花朵的檵木,继而拔出玄魄,用极快的动作插入上方崖岸,方爬了上去。
这玄魄帮了他的大忙。苏毅澜将匕首细心收好,微微喘息着抹了一把头上惊出的冷汗,又伸到后面托了托背上的人。
“子堰,动到伤口了吗?”
“还好。”白抚疏轻轻道。
周围的景色笼罩在一层薄雾里,奇丽又峥嵘,山间鸟鸣啁啾。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和花香的味道。白抚疏伏在背上,闻着苏毅澜身上散发出的独有气息,带着青草和露珠的味道,他薄唇微抿,看见苏毅澜颈项上冒出了细微的汗,轻声说:“你若累了,就先放我下来,歇一会罢。”
“没事。”苏毅澜低头看着脚下的路,紧了紧背后拖住他的手,“找个能让你坐下的地方再歇。”
山道崎岖陡峭,苏毅澜背着他在山中跋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到了接近山脚的地方。他摘了一片野芋头叶子盛了些山泉水给白抚疏喝,又寻到几株治疗刀伤的金佛草,用石头捣烂了敷在他伤口处。
白抚疏将苏毅澜采的一把乌黑野果递回去一半,对他说:“你也吃罢。”
他倒是很信任苏毅澜,没有问半句这种果子能不能吃的话。
“方才采时我就吃了,这些是留给你的。”苏毅澜推回他手中,替他掸去了衣袖上的灰尘,又夸张道,“我吃了好多,比这还多。”
白抚疏听着这话有点熟悉,瞟了他一眼,了然道:“就像那两个烙饼……吃不下了才给我?”
“呃,潘之平的话你听到了?我就知道……”苏毅澜讪笑了笑,“这次是真的,你放心吃罢。”
尽管他其实真的一个也没舍得吃。
白抚疏看了他一眼,没答话,直接将捧着的果子分出一半,倒进他手中。
他们顺着山脚的溪流走了不多久,听见远远的地方有雄鸡穿破晨雾的鸣啼声。
不久,在一条小路上遇见了一位进山砍柴的樵夫,苏毅澜上前问路。对方起先说了一句土话,看见苏毅澜发蒙的神情立刻又换了一种语言,说他听不懂苏毅澜讲了什么。
这会儿苏毅澜倒是能听懂他说什么了,但也正因为听懂了,顿时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