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强回过神来,望着女儿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满面悲伤,他捡起掉落在椅子上的锦袋递给苏毅澜,缓缓道:“你娘的遗物,你好好收着,此事说来话长。”
漫长的停顿之后,太傅微垂眼眸,缓缓说起了往事。
“许多年前,先帝在世时,独宠一名叫谢素允的妃子。那谢妃有着绝色容貌,被世人称为花蕾夫人,生前育有二子一女,最小的儿子便是你父亲李蕴。至尊那时还是太子,你父亲和李亥作为伴读,与太子一道成了我的学生。”
“太子那时表现得恭顺忍让,后来皇后病逝,谢妃便想方设法想让先帝立自己的亲生子李亥为储君。先帝宠溺她,对太子时常责难,并重用第二子李亥。”
苏毅澜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
“那段时日,太子终日惶惶不安,压力极大,总担心自己有一天会被废,每日规行矩步,谨小慎微地度日。”
“我见他如此,心生疼惜,数次为他上表谏言,甚至不惜得罪谢妃,可以说,太子那段难熬的日子是我陪他度过的。”
经年旧事如潮涌,温太傅端起青瓷茶杯,掀开盖子饮了一口清茶润嗓子,又接着说下去。
“到了那年秋猎前夕,不出所料,先帝正式下诏立谢妃为后。大家都知道,这么做接下来的动作便是要废长立幼了,那时候,朝中大臣们,不仅那些趋炎附势的,连一些平日里不参与党争的,看着风向不对也都倒向了二皇子一边。”
“谁曾想,一日先帝携谢妃去上林苑秋猎,竟不慎从马上跌落下来,当场昏迷,三日后就驾崩了。太子终于熬过了那段黑暗时期,顺利登基,可随后……他便对谢妃和她的儿女们展开了屠杀。”
他说到这里,苏毅澜已隐约猜到了下文。
“李亥全府上下二百三十余口人全数斩杀,你父亲事先得到了消息,在大将军邓元禾的帮助下,带着你母亲和你们兄弟俩连夜逃往最近的北海,而后乘上一艘木船顺流漂往北娑海岸。”
“我那时被至尊寻了个借口派去庆州调查粮税减收的事,回来后才得知消息。至尊为了免除威胁,甚至将其余几名皇子也接连安以谋反罪诛杀。”
苏毅澜脑子里尚在消化这些信息时,只听老人又继续道:“当年太子爱慕你母亲,我原本想将你母亲许配给他,可云婉这孩子中意的人却是你父亲,私下里许了终生。我就那么一个女儿,也不忍见她伤心落泪,只好由了她。”
太傅停下了说话,花厅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苏毅澜想了想,问道:“岛上的一位阿爷说,我母亲懂一些北娑语,她如何学到的?”
“此事说来话长,你外祖母原是北娑罪臣之女,被贬为奴,人牙子辗转将她卖到赤琼。一日我去太清寺,路上偶遇了她,那时她虽然身份卑微,却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自矜和清愁,这一点深深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将她赎回府中做了一名丫鬟,此间我与她互生情愫,结为夫妻。”
太傅静静叙述着,浑浊的目光看着一处虚空,脸上露出了一丝温柔,“我一生不曾纳妾,与她恩爱情深。只是你外祖母常思念故土,婉儿出生后,她便有意教孩子讲北娑语。那件事后,她伤心过度,终日不饮不食,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了。”
“后来陛下不知怎的,也得到了你父亲逃往北娑的消息,遣了原先太子府的心腹带人去北娑寻找。我担心你们的安危,也派人秘密潜入北娑,寻了你们整整一年。”
“这么多年,陛下派去的人始终不曾回来,我以为你们都安全,不承想……”
想不到在这个国家竟然还有一位至亲的亲人在世,苏毅澜望着他,感觉既陌生又亲切,其实细看之下,老人的眉眼和他母亲是有几分相似的。
冷静下来,苏毅澜开始挑重要的问:“阿翁,皇帝派去北娑的心腹,你可知是谁?多大年纪了?”
“他叫余斯。”太傅回忆着道,“当时……大约二十来岁,那时他常跟着太子,我见过几次,此人皮肤白皙,个子中等,现在应该快五十了吧。这件事属于一等机密,他送回来的情报从不经朝中官员之手,直接听命于至尊,有直奏御前之权。”
“因他最初潜伏北娑与你双亲有关,这件事敏感,虽然我一直想知道婉儿的下落,却也不敢贸然打听,至尊表面上对我还算客气,我们之间从不提这件事,刻意避之,想不到婉儿她还是……”
“余斯。”苏毅澜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依照目前他所了解的情况,红袖无疑是赤琼派过去的间谍,那么她跟此人必定有联系。
温太傅见他呆呆地愣神,想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今晚听到的事,静了半晌,才又温和地问:“澜儿,你怎么会回到赤琼?十三年前……你那时候还小,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啊?”
苏毅澜稍微回了一下神,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以及送亲路上发生的事,简略地说了。
“劫公主?”太傅微微蹙眉。
“想必是那余斯提供的情报,李恒想破坏北娑与夏沧的联姻,我已经找人替换了,公主暂时应该安全。”
苏毅澜直呼皇帝名讳,这是很大不敬的事,温太傅知道他的心情,并未出言提醒,只是下意识瞟了一眼花厅关着的木门。
静了一下,老人伸出一只手,盖在他手上,怜爱地拍了拍,“这些年苦了你了。澜儿,假冒北娑皇子……这可是一件极危险的事。你是赤琼人,这里才是你的故乡,既然回来了,你就留下吧,我会给你弄一个假的身份在这里生活。”
“不,我送公主和亲的任务还未完成呢,我,我还有师父在那儿,师父一粥一饭将我养大,给我舐犊之情,教我立身之本,我不能抛下他。”
还有……
还有白抚疏。不用问他也知道,白抚疏是不可能陪他留下来的。
温太傅虽然希望他留下,但见他如此重情重义,也颇感欣慰。
实际上留下来也不是十分安全,万一身份被识破,李恒极有可能会杀了他,来个斩草除根。
“好。”老人同意了他的想法,“那我设法将你尽快送出赤琼。”
一室静谧,谁也没有再说话。
刚进花厅时,苏毅澜就闻到了一阵很独特的幽香,这时便循着香味漫步到了花厅一侧。在一扇朱红高大的窗前,他看见那里摆放着一个棕色的大陶盆,里面养着一株不知名的花草,叶片宽大碧绿,数朵红色的小花缀在枝头,花生八瓣,艳红似血。
“这是赤练花,你未见过吧。”
太傅走近,在他身后介绍起来:“这花不易得,只有咱们赤琼的泰极山上,赤练蛇出没的地方才生长,晒干碾成粉末,燃烧时有一股特殊的花香,只有宫里才用它焚香。至尊偶尔也会赏赐给大臣们,这一株是皇宫花卉师在御苑经过十来年培育才繁殖出来的,花期很长,花开一月才谢。”
苏毅澜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宽大光滑的绿片。心想,子堰喜爱花,他要见着了,必定欢喜。
想到白抚疏还一人留在庙里,苏毅澜打算告辞,他对太傅道:“阿翁,您保重。我先走了,我同伴还在庙里等着呢,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望您。”
太傅道:“我已交代管家为你付了这几日住客栈的钱,把你那朋友带回去住吧。”
苏毅澜点头。老人用力握了握他的肩,叮嘱道:“到了北娑,千万小心。”
此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相见,太傅望着他,万般不舍。苏毅澜转身要走,又忽然停下,顿了顿,说:“阿翁,府中有吃的吗?”
见太傅微怔着点头,他笑笑,揉了揉鼻尖,“忘了吃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