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雪荷伏跪在地,被要求抬起头时,皇帝便认出了故太子身边的这位大宫女,当年他曾数次亲临宴安宫探病,此女常在太子身边侍奉,这张脸孔并不陌生。
“朕在宴安宫见过你。”皇帝吃惊地看着下方的人,“宴安宫的人在那场大火里都没了,你是怎么……太子的事究竟怎么一回事,你细细禀来,不可有半句虚言。”
“两年前,皇后让奴婢……”雪荷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最后哀哀哭泣着倒伏在地:“奴婢对不住太子殿下。”
皇帝将信将疑,嘴里喃喃道:“皇后,皇后她……当真如此?”
“陛下,奴婢句句实话,绝无半句虚言。”雪荷道,“我已逃出宫,若不是被四处追杀,没了生路,何须再冒着危险进宫面圣,虽非自愿,但殿下却是因我而死,我对不住他,陛下要如何惩罚,奴婢心甘情愿,但奴婢一定要将太子殿下身死的秘密揭露。”
“皇后竟与燕王合谋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杨煌呆呆地坐着,喃喃自语。
“父皇也常吃灵乌草炖的药膳罢?您觉得自己这场病与皇长兄当年生的那场病有些相像否?”苏毅澜道。
皇帝经他一提醒,回想前年太子生病的症状,“确实极像,但也不完全一样,朕发病的过程更缓些。”
“只怕太医院的御医也参与了这件事,父皇病症来得缓些,许是因为没有日日下毒,否则那日儿臣掀开熏炉仔细辨认,应该有所发现。”
皇帝听他这么一说,忽然想起自从那天为小儿子择婚后,病情便加重了许多,或许已经被他人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因而加快了下手的动作。
想到此,皇帝只觉手脚冰凉,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想站起身也做不到。
苏毅澜搀扶着他起来,道:“父皇,雪荷表兄在御膳房当差,将人诏来问问便知,最紧要的是马上查问负责燃香之人,说不定东西未用完还在此人身上,对了,周公公可信否?”
皇帝点了点头,“你替朕马上查。”
苏毅澜应了一声“是”,转身去了偏殿。
殿内一众太监宫女见了他进来,皆惶恐不安地低着头。
“周公公,今日何人负责香炉熏香?”苏毅澜问道。
周贤贵抬手指了指一个小太监。但无论如何审问,这小太监拒不承认自己在香炉里添加了东西,经过搜身亦无果。
苏毅澜决定让人带路,亲自去这名小太监的住处搜查。
周贤贵早前听苏毅澜说熏香有问题,早已面色煞白,此时走到苏毅澜身旁,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言,只拿眼色朝苏毅澜示意,而后使劲往一个低着头的绿衣太监方向瞄。
“你叫什么名字?”苏毅澜朝那名太监走过去。
那小太监有些惊慌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说:“回殿下,奴……奴婢叫韦福。”
苏毅澜示意侍卫上前搜查,果不其然,韦福的贴身里衣里被搜出了一个小纸包。
苏毅澜接过小纸包拿近鼻端,隔着纸包便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拿下他!”苏毅澜大喝一声。
韦福被重新带进福阳殿。证据摆在那儿,小太监抵赖不得,几句话审问下来,很快就招了。
赤练花粉是王尚仪给的,起初要求他每隔两日偷偷往香炉镂空的缝隙里撒入一点,最近又被要求每日都放入一些,并且加大了量。
王尚仪是皇后贴身女官,这件事的幕后之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皇帝的手微微颤抖,浑浊苍老的眼里盛满怒意:“五郎,你先将这宫人带到偏殿等候,等朕处理了皇后的事,再让人传燕王!”
——
午宴过后,祝寿的客人渐渐散去,直到申时末,白抚疏还是没有等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来到书房,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开始提笔写字,试图以此静下烦乱的心。
须臾,一个个俊秀飘逸的行楷随着笔尖的移动跃然纸上,白抚疏渐渐沉醉其中,不知过了多久,忽闻门外一名小厮来报,说有客人求见。
这时候才到?阿澜大约是弄错了时间,以为寿宴摆在晚上了罢。
白抚疏心下觉得好笑,搁下笔,微微弯起唇角,脚步轻快地走出书房。
偏厅里,来客听见进来的脚步声,立刻转过了身。
白抚疏微微一怔。
来人竟是清宁宫的一名宫女。对方神色焦急,对着白抚疏匆匆拜了一拜,便将一封短笺递了过去,语速很快地说:“公子,娘娘有难,奴婢是偷偷跑出来报信的。”
白抚疏心里一惊,他撕开用火漆蜡密封的信函,里面只有一张短笺,是皇后的笔迹,寥寥数语,说自己性命危急,请他速去福阳殿。
白抚疏微震,心口一紧,道:“福阳殿?什么情况?”
“奴婢不知,听王尚仪的意思,恐怕是与二殿下有关,奴婢出来时,娘娘已经去了福阳殿了。”
代王?他想干什么?白抚疏看了一眼外面浓云堆积的天空,苍穹阴沉,似有雨来。
“三殿下呢?”他飞快问。
“殿下已经得到消息,正赶往福阳殿。”
白抚疏匆匆收好信笺,拧起了眉头。
——
谭宇霖刚巡查完宫城,正在禁军大院里歇着喝茶,一名太监匆匆进了大院,呈递上皇帝的一份手谕,命他迅速领三万禁军赶往福阳殿。
手谕上并没有说明原因,但上方端端正正地盖着一枚朱红的皇帝印玺。
申时已过,天色即将暗下来,福阳殿内燃起了两排手臂粗的白色蜡烛,灼灼光明如昼。
寝殿右侧一张不大的金丝楠木圆桌上,置着酒菜,桌前摆着两把雕花楠木椅子。
皇帝撑着病体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大部分宫女太监都被屏退到了门口,只余周贤贵低头敛眉陪侍在侧。
烛火明灭间,皇帝注视着那与他相守了将近三十载的女人,缓缓迈过大殿门槛,穿过重重帘帷,越走越近……
“臣妾见过陛下。”皇后提裙下拜。
皇帝蜡黄瘦削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等她行完礼,用一种极寻常的语调说:“皇后,你来陪朕用晚膳吧。”
李玉姬也不多言,依言在桌前缓缓坐下,侍立一旁的周公公开始布菜。
“这碗灵乌草药膳汤,朕今日不想喝了,你替朕饮了吧。”皇帝声音平稳得如同无波的古井一般,完全看不出曾经勃然大怒过。
他将汤推到了李玉姬面前,自己则拿起筷子,却并未去吃周公公为他夹来的菜,只用晦暗难明的目光盯着李玉姬,见她默默将一碗汤小口饮尽,方徐徐问:“皇后不觉得……今日朕大殿燃的香特别吗?”
不等回答,又说,“这是从内侍韦福身上搜出来的香料,听闻此香叫赤练香呢。”
这句话一出,皇后始终镇定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慌乱。
她两次让人下毒,今天还是第一次闻到这种香味。
刚才皇帝让她喝灵乌草汤,她还能强装镇定,此时闻听,顿觉这殿内的龙涎熏香里夹杂了一股浓重的奇异幽香直窜鼻尖,这份镇定便再也难以维持。
李玉姬扬起长睫,吃惊地看向帝王。
“皇后,你可知罪?!”
杨煌终于露出怒容,突然目光一凛,镶金楠木筷子“啪”一声重重地往桌面上一搁。
“臣妾不知犯了何罪,请陛下明言。”李玉姬白着脸,强撑着道。
杨煌不再理会眼前之人,转而对周贤贵道:“传那两人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