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后。
赤琼皇帝寝宫,长生殿内。
空阔的大殿两侧,十几名宫人敛眉垂首静立着。
精致的紫檀木镂空雕花龙床一侧,半幅白色纱帐已经被鎏金帐钩挽起,另半幅静垂。龙床上的帝王面色苍白得无一丝血色,时已初夏,皇帝却还穿着厚袍,床前条案上放着一碗黑稠稠的药,冒着氤氲热气,整个殿内都飘散着一股苦药味。
“陛下,您该喝药了。”贴身内侍姚睿躬身站在一旁,轻声道。
李恒示意他扶自己起来,却没有喝药的打算,斜靠在一个软枕上歇了片刻,有气无力道:“太傅还没到?”
“没呢,要不……奴才再派人去催催?”
“不必了。”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了太监尖细而又拖长了腔调的嗓音:“太傅到!”
温太傅缓步入殿,距床榻数步之遥跪下,朝榻上的帝王长跪叩首,“臣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李恒示意他近前来,又吩咐宫人赐茶赐座,而后谴开殿中所有太监宫女,打量起太傅来。
老人已经六十出头,一头乌发尽染霜,苍老的脸上,露着一贯的正气和端严,曾经的李恒每次一见到他,都会产生一丝依赖和敬重,但自从云婉死了,这种感觉又与一丝的愧疚交织在一起,不过那点愧疚总被他藏在了君王的威严背后,让人不易察觉。
“太傅。”李恒移开目光,缓慢开口,因为在病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而虚弱,“你说……朕是不是登基时杀孽太重了。”
温太傅一惊,不知李恒究竟想说什么,起身拱手道:“陛下快别这么说,您是真命天子,做什么都不为过,何来杀孽?”
“真命天子。”李恒闷咳了几声,眼中露出一丝嘲讽,“这么多年,朕后宫没有一个妃子能怀上龙子,而如今,连朕这副身体也不行了,这不是上天对寡人的惩罚是什么?”
太傅不知该如何接话,沉默少顷,见皇帝瘦得惊人,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温声劝道:“陛下只要少吃那些术士练的神药,身体定会很快恢复,您还正当年,赤琼需要您,希望陛下能听老臣一声劝啊。”
李恒没有答他这句话,静了一下,又缓缓道:“今日召你,是有一件事一直想跟你说,当年云婉……”他似乎说得有点儿艰难,顿了一下才又继续,“朕没有想要她死,是余斯失手杀了她。”
这件事一直横亘在他们中间,就像是一个禁忌,十几年过去,君臣都谨慎小心地避开这件事。
今晚,李恒却主动提了。
想到已经不在世的妻女,温太傅不禁眼眶湿润,悲怆道:“陛下皇恩浩荡,可惜婉儿命薄,当初执意要嫁给罪人李蕴,老臣也拗不过她啊,如今她母女俩都走了,只留我独活于世,孑然无依,这都是命啊。”
“朕记得……”李恒望着帐幔顶上精致的刺绣,目光中透着对往昔的追忆,“初见她时,就在上元节的长京街头,那晚,她提着一个兔子花灯,走在太傅身旁,脚步欢快,那时她……才十一岁吧?”
温太傅被他的话勾起了久远的记忆,抬指将眼角的泪花拭去,想起当年那一幕,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陛下记性真好,是十一呢。”
君臣二人一起回忆起了过往。在这一刻,李恒流露出了一些许久不见的柔软,那神情,仿佛他还是多年前那个太子,还能够和自己信任的太傅知心与共,对他全心依赖。
“……那时朕还是太子呢。”
说到这里,李恒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今年上元节,朕微服出宫了,在一家舞坊楼下遇到了一个年轻人,容貌与云婉长得极为相似,要不是知道不可能,差点要以为……”
温太傅闻言微微睁大了眼,想起了苏毅澜那晚提到的王大人,当时也未深想,料不到竟是皇帝。
听孙儿的意思,皇帝对他是赏识的,而今皇帝提起当年那件事的口吻,似乎也……
太傅突然心一横。
只能赌一把了,否则孙儿在赤琼永远躲躲藏藏,不得以真实姓名示人。
“陛下,”温太傅试探着道,“倘若云婉的儿子真的回来了呢?”
李恒一怔,立刻看向温太傅。
“陛下见到那年轻人,是舞坊栏杆坍塌时罢?”太傅继续道。
“太傅的意思是……”
太傅离开座椅,重新伏地跪下,“陛下,那孩子……那孩子就是婉儿的次子李澜啊。”
“云婉的儿子?”李恒微微一惊,勉力撑着坐起来,背靠床头,“这是怎么一回事?太傅快起来说话。”
“这孩子命苦,六岁那年被人贩子拐卖了,当年婉儿夫妻……”温太傅重新坐回座位上,略略说了一下整个过程。
“北娑五皇子?”李恒摸着下巴,自顾自言道,“朕记得余斯曾在密报中提过,还附上了一幅他的画像,但那画像朕直接让人转给兵部了,原来是他?苏,毅,澜……李澜。”
皇帝说到这儿,露出一丝恍然的神色,对着太傅道:“难怪,那天朕说要提携他,他是那般的反应。”
停顿了一下,又点头道:“嗯……倒是个不错的好儿郎,不愧是云婉的孩儿。”又扭头对着姚睿道,“传诏,朕要见他。”
“陛下……”太傅摸不准皇帝的用意,不由得又有些担心起来。
李恒淡淡地瞥了老人一眼,转眼间脸上神情便又恢复了一贯的高高在上,带着独属于帝王的倨傲和淡漠说道:“太傅担心什么?朕只想见他一见罢了。”
奉谕出宫的使者很快便到了奇台山军营驻地。正在校场教芋青骑射的苏毅澜跪接旨意时,心下一沉,怀疑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他就这么一路忐忑着,于末时来到了长生殿外。
太傅不放心此事,一直候在殿外,他见苏毅澜身旁跟着使者,也不便挑明,只好对他使了使眼神。
“在下苏毅澜,见过陛下。”
当他跪拜完,被要求抬起头时,才愕然发现,那靠在床榻上的帝王,竟是上元节那晚的中年文士,只是面容憔悴了许多。
而那天苏毅澜见到的矮胖男人也穿着宦官服饰,低眉垂目,站立一旁。
原来那晚,久待深宫的李恒突然想微服出去走走,看看自己治下的这个国家,他带上自己的贴身内侍姚睿,和几名近身侍卫,便悄无声息地出了皇城,没想到竟然遇上了苏毅澜。
李恒微微抬起眼皮,目光在苏毅澜身上打量了片刻,方用一种平缓的语调说:“小哥儿,咱们又见面了,朕应该叫你李澜吧。”
果然是身份暴露了!
苏毅澜的脊背顿时紧绷了起来,脑中急转,半晌,垂下眼眸,低低应了一声是。
李恒轻哼了一声:“你这欺君之罪,该如何处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