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立于殿角的姚睿垂着的眉睫顿时一颤,看向了跪地不语的年轻人,又偷瞄了一眼斜靠榻上的帝王。
就在他以为皇帝要为难眼前的年轻人时,却见他毫无预兆地话锋一转,语气温和了下来:“李澜,朕念你上元节救治百姓有功,功过相抵了,你起来吧。”
言罢,唇角甚至挽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浅浅弧度。
当年与兄弟间的恩怨,该杀的已被杀尽,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体的老去,那些怨恨在他心里也淡去了。
今天召苏毅澜进宫的目的,无非是想当面确认一下身份罢了。
也许是这一天说了太多的话,情绪又有些起伏,李恒稍微问了几句苏毅澜在军营的情况后,感到精力不济,便让他退了下去。
空荡荡的长生殿内只留了姚睿一人。
李恒疲倦地靠在榻上,半合着眼帘,心知自己没有多少时日了,隔了一会儿,吩咐姚睿取来笔墨,诏书和玺印,又让搀扶着坐到御案前。
然后姚睿主动退了出去,他要等到天子喊了他,才能再进来。
李恒虽然只有三个公主,但皇室叔伯辈还是有一些后人的,此刻几个人选在他脑中一一滑过,最后停格在了一个极年轻,深邃的五官含着一丝英气的面容上。
朕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立,才能保住我赤琼江山永固。
忖度良久,李恒铺开明黄的诏书,拿起饱蘸朱墨的狼毫,开始下笔……
十二日后李恒驾崩。
内侍姚睿在长生殿展开黄缎玉轴,对着文武百官们开始宣读诏书。
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暗暗猜测过,李姓王朝的下一任继位者会是谁,而当那个名字从姚睿口中读出来时,在场的人皆露出了惊讶之色,当然也包括了太傅。
“……朕决定将江山托付给故魏王次子李澜,以承大统。”姚睿对着手中的诏书,高声宣读,“希望新君能用心理政,保我赤琼江山永固,国祚绵长,今布告天下,钦此!”
紧接着遗诏后面,另外还附有一份诏书,内容是赦免李蕴的罪,恢复其皇室魏王身份。
当初夏的第一缕晨光铺满重华宫正门时,苏毅澜醒了。
今天是新皇登基的大日子,距李恒大丧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天。重华宫永延殿内,数名太监和宫女鱼贯而入,开始伺候苏毅澜梳洗更衣。
一名年轻的圆脸太监捧着一件白色丝绸单衣趋步上前,抖开披上新君肌肉流畅的肩膀,清凉的丝绸触感在他健硕的腹肌与胸肌上划过。
苏毅澜站到一面有着蟠龙纹的巨大铜镜前,两名宫女将他一头乌黑的长发挽起,以一根玉簪插入固定,戴上庄严的冕冠。
最后三名太监合提一件明黄色,双臂和后背各绣一条金色腾龙的绸质衮冕礼服上前,披上新君高大挺拔的身躯。再将革带,玉佩,大绶加在腰上……
里面在紧张而又有序地忙碌着,魏荻已经一身红色武士服,早早等在寝殿外。
一个时辰后,苏毅澜阔步迈出重华宫,身后跟着数十名侍卫和一群太监宫女。
这一日,赤琼皇宫举行了登基大典,新皇穿戴衮冕礼服,头戴十二旒礼冠,在百官陪同下祭告天地,祭拜了太庙和社稷,正式登基。
崇政殿上大鼓“咚咚咚”擂响,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分列两侧等候。
“陛下驾到!”司礼监太监高声唱道。
新皇带着一股清明威武的气度,迈步进入崇政殿,礼官吟诵完唱词,文武百官整齐叩首,三呼万岁。
苏毅澜站在御阶上,透过冕上的白珠十二旒,俯视着宽阔大殿内跪拜的群臣,耳畔的“吾皇万岁”震耳欲聋。
次日,为了彰显恩威,新皇端坐御殿之上,颁了第一道御旨,着即日起大赦天下,并改原年号咸平为元康。
——
一年后。
北娑皇宫,承德殿外的夹廊甬道上有一胖一瘦两个太监,手中各自捧着食盒和衣服往一间偏殿走去。
“大锋。”那廋的太监捧着衣服悄声说,“我听内务府的一个管事讲,上个月又死了一个,都是哪儿弄来的人呀?”
“临安,我跟你说,在这宫里做事,最要不得的就是好奇心,特别是关于这件事,知道么。”叫大锋的太监年纪比临安大几岁,满脸严肃地说道。
临安点了点头,不敢再多言。
那晚苏毅澜离开后,安王府的下人杀的杀,逃的逃。而临安又被重新安排回宫里当差,他原本就是被卖进宫的,相当于皇家财产,在内务府是有名册的,即便逃回家,宫里也会派人去找,所以他哪儿也没有去,乖乖回了宫里。
内务府安排他还干原来的差事,包括望月湖周围那一片的洒扫,因承德殿也在望月湖附近,临安今天也被指派去那里当差。
二人在偏殿一间上了锁的房前停下,大锋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上挂着的铜锁。
光线穿过敞开的门,打在屋角一个男孩的脸上。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衣着普通的孩子。
小男孩抱紧了身子,往阴影里蜷缩,神色惊恐地看着进来的人。
“过来把饭菜吃了,再洗个澡,换上新衣,今晚伺候陛下。”大锋将食盒搁在桌上,面无表情地说道。
孩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临安走近他,温和地说:“起来罢,地上凉。”
孩子缓缓站了起来,或许是从临安的眼中看见了同情的目光,又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带着哭腔道:“救救我吧!”
男孩长得眉目清秀,临安望着他,想起了家里的弟弟,应该也差不多就是这么大吧,他心里有些不忍。
但他能为他做什么?
临安心中叹了口气,只好扶住他,说:“你别怕。”
“救你?哼!说得轻巧,那我们的命还要不要了!”大锋站在桌旁,露出一副见怪不怪的神色,冷笑了一声,又对临安道,“别理会他,你去提桶水来。”
临安默不作声离开,很快提来了一桶温水,又将布巾和澡豆从叠好的衣服里拿出,摆在木桶旁。
“大锋哥,这窗户可以打开一点吧,他个子矮,爬不出去的。”临安征询着大锋的意见,又解释道,“屋里太暗了,他啥也看不见,怎么知道自己洗没洗干净啊,要是没弄干净,陛下怪罪下来,咱们也担待不起啊?”
最后这句很起了作用,大锋点了点头。
临安走到窗边,推开窗扇用木棍撑好,又交代了男孩一句“把身上洗干净些”,便跟着大锋走出屋子,看着大锋将殿门重新锁上。
半个时辰后,临安忙完活回到监栏院,脑中始终晃着那男孩跪地哀求的样子,坐立不安了一会儿,看看快正午了,见左右无人,便走了出去。
到了那间偏殿门外,他绕到支开的窗户旁往里瞧,男孩还坐在地上,食盒也原封不动地盖着搁在桌上。
孩子发现了他,立刻走到窗边,踮起脚,小手扒着窗台,乌溜溜的大眼睛隐含几分期待看着他。
“你怎么还不吃东西啊?”
“哥哥,求求你了,救救我吧!”
临安没有动,沉默地看着他。
“和我一道被捉来的两个都已经死了,求求你了,放我回家吧,求求你了……”孩子说着带上了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