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管金管事儿的那双老鼠眼里头多少急切担忧,乌又槐都是一副不慌不忙的老神在在模样。
烟袋锅子叼在嘴里头吧嗒,不多一会儿这两人就被烟雾拢在了里头。
金管事儿的这时候却是完全顾不上什么烟气呛人,只想着赶紧把这事儿有个着落。
又紧接着说道:“今儿个,小山和壮子去帮忙搭戏台子,沉婆子拽着小山就拉到一边儿说话去了,你知道壮子小山和金周安的那层关系,她偏偏要拉着小山,你不觉着。”
“那是因为小山快死了。”
乌又槐这会儿才搭了句腔,用的是谈论天气一样的平常语气,可是金管事儿的却是被吓了一个哆嗦。
抖着嘴唇问道:“那这事儿,是还没完?”
乌又槐又笑了,反问。“老沉婆子跟你说这事儿完了?”
金管事儿只顾着摇头,两只精明的小眼睛里头的泪花都跟着摇晃。
乌又槐没当回事儿,只说:“离着十五还差两天,到时候就能见着点儿眉目了。”
金管事儿的吓得已经跪在地上,蜷着身子,两只手搭在乌又槐的膝盖上,“老槐叔,老槐叔,那都是人命啊,是乡亲们的命啊,你可不能不管啊!”
乌又槐放下烟袋锅子,拽他起来,可是金管事儿的却是下了死决心,哭道:“就算我一家子家破人亡我也认了,可是整个金乌镇那么多人呢,就算我们金家和他们乌家干了缺德事儿,也不能殃及了那么些个无辜的人啊!
有事儿我们担着,我们担着还不行么!”
说话间,已经是泪流满面,不顾乌又槐拦阻,额头磕在地上,闷声作响,竟然已经是出来了血印。
乌又槐凝神看了他半晌,坐回凳子上竟然也犯了难。
他活了太多的年岁,看过太多的事儿,这个金乌镇可以说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建起来的,也是在他的鉴证下繁盛起来。
虽说时过境迁,一切的一切最后都会成为灰烬焦土,可是‘眼看着它起高楼,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楼塌了’的滋味是真的不好受。
都说草木无情人有情,人总觉着自己才是万物之灵超出众生的那一个,却不知道,人的时间才是最短促的那一个。
乌又槐轻声告诉金管事儿的起来吧,可是依旧不能给出个准成的话儿来。
金管事儿的似乎也明白了,从地上爬起来,一直跟在金三爷后头高仰着脖子的体面人,如今只拿袖子擦脸抹泪。
乌又槐这时候才发现,这才几天的工夫,他的胡子都白了好些,和黑色混在一起的斑驳,瞧着就让人不落忍。
“你回去吧,该来的总会来,但凡能有些转机,我都尽量保全一些。”
金管事儿的嗯嗯啊啊的答应,却仍不死心,“我那孩子……”
乌又槐问:“怎么,我要说不是个好的,你还要再折腾出来一回?”
金管事儿的垂下眼帘,不做声了。
乌又槐拍拍他的肩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道理你还不明白?”
金管事儿的说“明白,可是……”
乌又槐明白,却也没法说,这个十五太平不了,他们都明白,可是到底是要怎么个闹法儿,还真都只能等着看沉婆子的作为。
金管事儿的恍恍惚惚骑了马出来,虽说是为了体面也洗了把脸,可是那眼睛里头的红是怎么也遮掩不下去的。
又是一张苦脸,不比平时洋洋得意的时候,坐在马上也看不出来精神。
摇摇晃晃的竟然直接一路进了酒馆,喝起了闷酒来。
酒家不知道这位金管事儿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敢怠慢,要酒就上酒,又给备上了下酒的小菜。
可是这位金管事儿的今天却只知道拿着酒壶往嘴里头猛灌,问什么什么都不说,急眼了还直接拿起来酒壶就往人身上砸,可不比平时脸上常堆着笑的时候。
酒家没辙,找了小二要往他家去说去,却在这时候看见门口进来了一位姑娘,盘着头,看起来是个大概有双十年纪的妇人。
天明明是晴着她却打了一把伞,进来屋子才把伞收了,倒是个知礼的,冲着酒家微微一笑,径自走到金管事儿的身边儿坐下。
两只手上都涂抹了艳红的丹蔻,一手执壶一手托杯,甄满了陪着金管事儿的一同喝酒。
金管事儿的已经是喝得不知道今夕何夕,见了这么个美人儿竟然也没私欲熏心,只问她:“你是谁啊?”
那姑娘拿起绢子照着金管事儿的脸上砸去,笑道:“我是梅儿啊。”
金管事儿的伸手接了脸上的帕子,只觉得香气扑鼻,闻着比酒还醉人,摇摇晃晃的眼睛就直了,抬起脚,眼里心里竟然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子来。
酒家的看这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店铺,扶着靠着的甚是亲昵,最后竟是倚肩搭背一起都被拢在了伞撑里头往远处去了。
等小二儿寻了金管事儿的家里人来接的时候哪里还寻得到影子,只是吱吱呜呜的收了酒钱作罢。
过了一夜,金管事儿醒过来的时候竟然认不出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入眼的轻纱幔帐,鼻孔里的温香徐徐都陌生的很。
再等到有一个女子端着茶水进来更是不知所措起来,身上的狼藉已经不必解释许多,再看这女人眉目含羞的样貌。
许许多多的画面一股脑迸发出来,只让他说什么都不是。
喝口茶水漱了口才问,“姑娘你这是……”
那女人却含笑道:“奴家都已经是大人的人了,怎么还说的这么生分呢……”
金管事儿的只觉得脑袋轰隆一声,竟然顾不得许多,直接抓起了衣服,跨上马直奔家里去。
慌不择路竟然是地址都没记住半点儿,到了家里着人沐浴更衣又熬上了一碗安神的汤水灌下去才算镇静下来。
这才觉得自己这反应太过莽撞了些,明明不是什么大事儿,如今却好像自己是个毛头小子一般失去了身份。
长舒一口气定下身来,就看见自家媳妇由人搀扶着走了进来。
张口便是:“老爷你这是去哪儿了,三爷那边儿可是都找了你大半个晚上了!”